平行空间_吴沉水【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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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穆昱宇睁开眼,露出一丝讥讽的微笑:“才女?哼。”

  林助理不敢接嘴,只好选择不说话。

  “刚刚收拾那小子的视频,我想太太会很乐意第一时间看到。”穆昱宇淡淡地说,“你送过去的时候替我跟她说一句,安分守己是女人的天职,要当穆太太,就得有穆太太的样子。否则,我不介意邀请她观看现场版。”

  林助理点头说:“是。”

  “有点闷。”穆昱宇解开一颗衬衫纽扣,吩咐说,“开窗吧,开慢点。”

  林助理将车窗按开,一股凉风登时灌入车内,此时他们一行两辆车开入夜市,临街林立的大排档呛人的油烟味和炒菜的香味登时飘了进来。

  这里的夜晚很热闹,穆昱宇看了看表,时间已近午夜,但丝毫不影响这里的热闹喧嚣。仿佛经过一整个白天的蛰伏,这里的人们就如地底生物一般开始冒出来活动筋骨。一股热切而不加掩饰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人声鼎沸,热火朝天之中带着肆无忌惮的意味。也许有规则,也许有讲究,但那些规则和讲究都不是挂在明面上,不是如穆昱宇身上的西服那么一目了然,而是潜藏入内,在吃得油汪汪的嘴边,在人们随意丢弃在地上的卫生纸间,不露声色,却又使得参与者心知肚明。

  这样的场景令穆昱宇熟悉又恍惚,在很久以前,他还不是这个穆昱宇,甚至还没有穆昱宇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曾经是个少年,吸着人字拖,穿着不合身的白背心和大裤衩,他记得他也曾啪嗒啪嗒走过这样的路。

  回忆栩栩如生地追了上来,一旦开始就无法轻易停下,穆昱宇清楚地想起少年时代的自己,有段时间每天都要到夜市上摆小摊卖亮晶晶的廉价少女饰物,他长时间地饿着肚子,陪着笑脸使尽浑身解数向路过的各种女人推销自己手里的东西。那时候为了卖出去一个五块钱的蝴蝶结,他什么恭维话都能说得出,甚至把中年发福的大妈夸成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代佳人也无所谓。那时候,在长身体的年纪,好像无论填多少食物进去,肚子还是会饿,饥饿是这个世界上最无法忍受的事,它会化成一种qiáng烈而无可抵挡的yù望,伸出手,抓着你拽着你为一碗冒着热气的吃食尊严尽丧,卑躬屈膝。

  也使劲摁下你的头,让你除了那碗饭,什么也看不着。

  穆昱宇猛地睁大眼睛,暗道今晚自己是怎么了?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又给翻出来?他眼神冷漠地扫过眼前这些人这些事,这就是社会的底层,未必是最底层,但仍然属于金字塔基座那部分的大多数。他们每个人身上脸上都带着被生活压迫过的痕迹,得过且过,因循苟且,不借助外力根本没办法摆脱自身的命运。那个命运就如枷锁,就如诅咒一样如影随形,今天睡下去,根本不敢预测明天的事,因为能影响他们生活的因素太多了,只除了他们自己。

  所以,曾经的穆昱宇才会拼了命地往上爬,不顾一切,因为不这么做,你连决定自己明天做什么都不行。

  爬到这个位置了,少年许下的雄心壮志好像都实现,甚至成就比当年梦想的还要好,可是,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没来由地觉得没劲?

  穆昱宇认为自己今晚有些莫名其妙的反常,他摇摇头,正要吩咐司机开快点,赶紧离开这。忽然,他听见路边传来一声哐当巨响。

  穆昱宇转过头,正好看见几个流氓打扮的男人掀翻一家大排档的桌椅板凳,伴随着周围人的惊呼和尖叫声,一个为首的流氓骂骂咧咧喊:“倪chūn燕,老子就砸你店了,怎么地?有本事让你那个白痴弟弟来跟我打呀,来啊!”

  倪chūn燕这个名字让穆昱宇没来由地心里一动,这时,他瞥见那个流氓又chuī口哨又哄笑,骤然间,从店里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拎着一小瓶煤气罐尖声嚷起来,声音犹如利刃划破这一片喧嚣:“轱辘胡,欺负女人小孩很带种是不是?行啊,把我们bī得没活路,大家都别活了,你妈的一块见阎王算球!你有种别走,别走啊,老娘跟你一块点煤气罐,谁先跑谁没种!你敢不敢?啊?cao你妈的你敢不敢!”

  穆昱宇骤然间觉得喉咙发gān,他眼睛微缩,盯着那个头发纷乱抱着煤气罐视死如归的女人,然后,低声吩咐了林助理一声:“停车。”

  林助理有些愕然,重复问:“什么?”

  “我说停车。”穆昱宇加重语气,他发现自己的语气中带了莫名其妙的急切,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这种急切从何而来,他只是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个年轻女人。是她,没错,他想,还真的是那个人。多年没见,她看起来比以前成熟了,少女的青涩早已褪尽,眉眼没那么jīng致了,以往藏着掖着的泼辣劲现在一股脑全倾倒出来。他看着那张脸,脑子里自动回放一般响起很久以前,他曾经这样评论过她的长相,倪chūn燕,他说,你闭嘴的时候有几分像江南女子,可惜你一张嘴,就是大街上练摊捡破烂的大妈,还是能脱裤子撒泼那种。

  倪chūn燕,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像什么?你就像一块过期蛋糕,远远看着也撒了糖粉也裹了奶油,可是近看了,就能发现上面又发臭又长霉。而且,你的名字就像你的人一样俗不可耐,你叫倪chūn燕,你知道全中国有多少人跟你重名?

  第2章

  或许每一个穆昱宇都会经历这样的成长期:在特定的时间段里,他满身尖刺,心里像个沤满了垃圾的泔水缸,看谁都想倒他一身臭水,刻薄到恨不得把人切片了放显微镜下好好端详,不放过别人身上一丁点小毛病。

  那时候的穆昱宇,刚刚摆脱了早年不堪的经历,遇到愿意养活他的好人,来到另一座大城市重新接受教育,开展他在旁人看来幸运而幸福的人生。

  但没人知道,这个外形俊美的十六岁少年,皮囊下潜伏着一双经历过世态炎凉的洗涤后jīng准到恶毒的眼睛。他带着这样的眼睛,冷眼旁观着身边的同龄少男少女天真làng漫,不谙世事。他观察着这些人理所当然地gān尽蠢事,làng费时间;理所当然地享用糟蹋他曾经历尽千辛万苦也挣不到的美好生活。在那间全省著名的重点高中里,几乎每个学生都是如此,单纯到令他心生怨气,却又笨拙到令他心生鄙夷。

  这两种激烈的qíng绪jiāo替出现,最终汇聚成一股积压的怒火,令穆昱宇忍不住要思考,要琢磨,人跟人之间,到底因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同命运?

  为什么他的同学们,个个父母双全,没病没灾,全家人打小就围着他们转,都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只会关心自己身上那点小烦恼,小感伤?为什么这种普遍的,几乎落到每个城市孩子头上的好运气却没能落在自己头上?为什么在他们上了初中还能赖在父母怀里撒娇撒泼的时候,他穆昱宇,却要早早cao心自己下一顿的着落?

  就连坐在这样的实验中学教室里,听着老师讲冗长沉闷的课程,对他而言,也曾经一度是可望不可即的梦想?

  少年时代的穆昱宇想不明白这些,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只配认领这样的命运?而这种不公的命运何其残忍,它甚至剥夺了他追问的权利,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小小年纪就不敢想未来,不敢问现在,因为一想一问,就会没力气,就没法继续熬下去。

  所以,当他走出那段日子后,他满脑子充斥着关于不公平的叫嚣,他心里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货色:那个在班级里团结同学,尊重师长,早早显示出领袖才能和非凡才智的穆昱宇,那个帅气耀眼,头脑一流,体育也很棒的明星学生穆昱宇,剥开层层伪装,其实内里早早厌世,看谁都鄙夷尖刻、冷漠厌烦。

  十六岁的穆昱宇,每天在学校演三好学生,回家演善解人意的乖巧孩子,他演得快要发疯,他需要发泄,将内心的恶毒喷出来,于是倪chūn燕撞到他枪口上。

  是她活该,今天的穆昱宇,在脑海里与当年的少年异口同声:没人bī她的,是她活该。

  谁让她智商低下,也不看看自己不过是个三流职高的差等生,居然就敢跨校跑来向一流重点高中的优等生递文辞不通的qíng书;谁让她没自知之明,居然胆敢肖想他,居然真敢傻不拉几地当众冲他喊我喜欢你。

  对那个时期的穆昱宇而言,被这样的女孩倒追,绝对不是一种荣耀,而是一种侮rǔ。

  因为倪chūn燕就代表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生:她出身卑微,家里靠卖牛杂汤粉维生,有个贪慕虚荣跟人跑了的母亲,还拖着个智障弟弟。

  更何况她本人还不上进,学习差得一塌糊涂,小小年纪只知道贪慕虚荣,画拙劣的妆,穿超短裙露出雪白的大腿,大街上跟小流氓嬉笑怒骂,打qíng骂俏。

  哪怕她长得确实不错又如何?哪怕她身段发育得窈窕柔美又如何?有些女人永远上不了台面,而那时候的穆昱宇,绝对不允许自己的人生,跟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有任何瓜葛。

  为了摆脱她的纠缠,少年不惜任何激烈的手段,哪怕狠狠地伤害这个女孩也在所不惜。

  他试过很多方法:把女孩写给他的qíng书撕碎了丢她一头一脸羞rǔ她;当着她的面对别的女生和颜悦色,对她正眼也不瞧一下;故意刁难她,让她为自己做爱心便当,又将那个便当丢去喂狗。类似的事他gān了不少,可倪chūn燕就像上了发条停不下来的闹钟一样,屡战屡败,却偏偏能屡败屡战。往往他以为这个女孩该消停了,哪知第二天到学校,还是能见到她笑得傻乎乎地跑过来,若无其事地大声说:“穆昱宇,我喜欢你。”

  穆昱宇,我喜欢你。

  已年近三十的穆昱宇坐在奔驰车高档的真皮座位上,透过窗玻璃端详发生在倪chūn燕小店门口这场惨烈的闹剧,透过现在的倪chūn燕声色俱厉láng狈不堪的脸庞,还是能追思到当年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傻乎乎冲自己笑的少女大声说出这句话时的模样。

  她永远笑得那么傻,仿佛这句话是她能想到的唯一重要的内容,为了表达这个内容,她不惜用尽力气,跋山涉水,受尽侮rǔ也绝不退缩。她喊出我喜欢你的时候,明明浅薄媚俗的脸庞却莫名其妙显得郑重其事,以至于多年以后,仍然清晰明了,穿透记忆。

  十六岁的少年,从未想过别人冲你喊我喜欢你有多了不起,也从未觉得它有多难得。他那时候满心筹划有关自己的锦绣前程,不可能有空停下来想一句我喜欢你,意味着什么。

  但是年过三十的穆昱宇忽然就想起这句话,他掂量着这句话的分量,它包含着年少时代因为无知所以无畏的激qíng,包含着那些无法追寻和怅然若失的梦想,还有最初,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说,我喜欢你时,它所具有的无法言喻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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