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如风哭笑不得,调侃道:“那多谢师妹不怪我。”
“不怪不怪,”曲陵南挥挥手,目光中露出一丝狡黠,笑嘻嘻道,“杜师兄,我晓得你是想宽慰我,多谢你啦。然我现如今想来,那会照料我娘,确有不尽心之处。我以为让她吃饱穿暖,病了能把大夫赶上山给她瞧瞧,还能抓两副药煎,便是对她好了。然我大了才发觉,原来照料一个人,还需让他高兴,让他心里头没那等想起就挠心挠肺的烦心事,让他每日里想喝茶便喝茶,想闲逛便闲逛,逍遥快活,这才是照料。”
杜如风不知为何,忽而觉着她说的不是娘亲,而是她的师傅文始真君。然文始真君何等人物,又怎会需要他的徒儿照料?
这话听着有说不出的不自量力。
然杜如风却无法责难她,不仅如此,他甚至生了些许羡慕,他亦敬重恩师,师尊但有所遣,做弟子的万死不辞,这等观念深入肺腑,他从未有所质疑。然他对自己的师尊,到底是敬多过亲,服膺多于照料,似曲陵南这般的师徒之qíng,他之前从未想过。
真见到了,他心底冒出的念头,不是做徒弟的自以为是,却竟然是做师傅的好有福气。
却不知做她的其他人,是否也有这般福气。
杜如风突如其来有些心乱。
他将视线自曲陵南脸上挪开,投向那幅画,顾左右而言他道:“这画中女仙似有人供奉,你看这摆设半分不差,皆是祭祀先人所用器皿。你再瞧这画泛huáng,显见是挂出来已久,当比你娘亲在世还久。这么说,她或许是你母系一脉的先祖?”
曲陵南忽而皱眉道:“那个姓严的小子,不是说咱们要穿过左厢房祭祀的房屋才能到后面小院么?莫非这里便是?可你瞧,这里何尝有什么门通往后院?”
这已然是内室卧房,有门才怪了。
杜如风却盯着那画,道:“好生古怪。”
“怎么?”
杜如风指给她瞧:“你看她配的绿丝绦,才刚我见的时候,分明结的是如意结,真的这会却成了同心结?”
曲陵南分不清这些什么结不结,但她运起“天心功法”,以神识一探,却骤然间仿佛有人持粗针狠狠扎进她脑中,疼得她打了个激灵,倒退三步,正色道:“杜师兄,靠后。”
杜如风不明所以,但却立即后退到与她并肩而立。曲陵南手掌一翻一抬,三昧真火瞬间结成一道火箭。曲陵南单手持箭,清叱一声:“破!”
火箭当空而发,夹杂尖利哨响,正中画中女仙面首,整幅画登时熊熊燃烧起来。曲陵南纵身一跃,使出纵云梯嚓嚓数下踩到半空,右手一翻,实剑出鞘,当头一劈,轰隆一声响,那画被一劈两半。
空中忽而传来女子的惨叫声,凄厉异常,整个房间涌入无数灰扑扑的雾气,雾中似乎有鬼魅怨灵无数,个个形容可怖,张开枯瘦的爪子,冲她团团围住袭来。
曲陵南不再留qíng,虚空剑诀出手,嗖嗖劈开数个扑到她跟前的恶鬼。她足踩纵云梯,转身一跳,反向甩出四五个火球,火球宛若明灯,滴溜溜转动不休,顷刻摆成五行阵,曲陵南神色凝重,左手虚空一抓,一团啼哭不休的恶灵自灰雾中被倒提而出,挣扎不休,竭力想朝她这边抓来。曲陵南手一翻转,将那恶灵掷入五行火阵中,顷刻间火光大亮,冲天烈焰铺天盖地,将那恶灵烧成灰烬。
说来也怪,这恶灵一散,余下的鬼魅竟然渐渐淡了颜色,曲陵南剑锋一扫,尽数若灰烬被扫开。雾气散落,四下萧条,曲陵南这才发现,那房间已dàng然无存,四下是无边无际的灰岩荒漠,头顶苍穹深蓝若黑,一弯残缺的月牙儿孤零零挂在上面。
一片冷寂。
连杜如风亦不知去了何处。
曲陵南闭上眼,运起天心功法,五感通达,瞬间达周遭方圆十数里外,然而却发觉一派寂静,连个虫儿蚂蚁的微动都未有。
这是一处死地。
就在此时,眼前的光影却开始转动,不一会转成帷幕环绕她身边四周,忽而有人在喊“娘亲,我回来了。”
曲陵南猛然睁开眼,一个小女孩面无表qíng地吃力地扛着比她大的一头麋鹿,她毛发蓬松,衣裳褴褛,然而在走得近前时,她却丢下麋鹿,自怀里掏出一块手绢,开始给自己擦脸梳头。
不用人说,曲陵南亦明白这女孩在作甚。她打猎归来,身上弄脏了,可娘亲生xing好洁,见她如此láng狈会面露嫌恶,于是小姑娘每回归来,都会小心地在屋外把自己弄gān净再进来。
“弄这么gān净作甚?下回还不是会弄脏?”曲陵南跟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句话。只不过小女孩是面露不耐,曲陵南却是面露微笑。
她当然认得这个小姑娘,那是曾经的自己。
☆、第81章
八十一
对面的小姑娘长大眼睛,那澄明的眸子中忽而慢慢亮了,就如傍晚溪流映着夕阳,撒下点点碎金。小姑娘换上雪白的道袍,正不耐烦挥着拳头,忽而她停下动作,定定瞧着前方,慢慢地,她咧嘴一笑,笑得极为欢喜,仿佛将天底下所有的好事都装入她的笑颜中。随即,她蹦蹦跳跳跑了过来。曲陵南眼见着小姑娘穿过自己,奔往身后,她连忙转头,却见师傅不知何时站在那,脸上是自己习以为常的不耐,张嘴呵斥道:“跑什么?好好走,你瞧瞧琼华上下,可曾有你这般疯疯癫癫的姑娘?
”
曲陵南看着曾经的自己不管不顾扯住师傅的长袖,笑嘻嘻道:
“为啥我要像其他女修?”
“为啥我不能跑?”
“分明跑比走快,我见着师傅,心中欢喜,想快些与您亲近,又有何不可?”
光幕一转,长大的自己手捧灵茶,正目不转睛看着青松下的一个人。
那里,孚琛长袍当风,飘逸俊美,他手挥长剑,正慢悠悠地转,剑招慵懒,姿态却偏生有说不出的好看。那里日光金灿,云雾蒸腾,满眼炫目的光晕中,师傅翩然若仙,令人见之忘俗。
曲陵南看见自己呆呆瞧着师父,随后放下灵茶,默然转身离去。
这是自己经常做的事,仿佛不敢打扰师傅练剑,但只有她自己心底清楚,她怕自己离得太近,会让这幅美轮美奂的图画沾染凡尘俗气。
“陵南,你在外,可有好好照料自己?”
曲陵南猛然抬头,却见师傅就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只紫云飞鹤,托在掌中,低声自语。
他目光凝视纸鹤,眼神中尽是曲陵南从未见过的温柔,声音也并非那等刻意为之的和煦如风,而是带着些许怅然,些许迷惑,又有些哀伤。
她听见孚琛一句句问那只纸鹤:
“陵南,你可有闯祸?可曾与人随便打架?有没受伤?”
“杜如风那个臭小子有照看好你么?”
曲陵南认得,孚琛手中的紫云飞鹤,乃是当年他闭关之时师徒二人通讯所用。那时师傅便抠门,限她一月只需用五只纸鹤,可她那会年纪小,在琼华派又是初来乍到。实在想师傅,于是她每念叨一次师傅,便放飞一只纸鹤,师傅闭关凝婴那段时期,林林总总,也不知到底放飞了多少只了。
她以为这纸鹤定然如废品一般早被处理,却不曾想,原来师傅好端端收着。
只见孚琛手一松,那紫云飞鹤便飞上半空,姿势妙曼,孚琛凝视那飞旋的纸鹤,喃喃低语道:“陵南,你可曾,可曾挂念为师?可曾挂念我?”
曲陵南脑子轰隆一声,一片空白,她愣愣地瞧着师傅,心底不断回响师傅的这句话,“陵南,你可曾挂念我?”
她从未听师傅以这等语调说过话,如此低徊,如此缠绵。
如此扣人心弦。
只片刻之间,她便自心中升腾起无限的酸楚与欢喜,似千万年来仅只期待此时此刻,又似千万年后不可追忆此qíng此景。
她眼睫毛一眨,脸上突然觉出湿意,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就如多年前,她彼时尚小,一片懵懂,却能在瞧着师傅舞剑时,脑子里响起那首娘亲至死都在低吟的童谣。
曲陵南点点头,她瞬间明白了什么,又什么也不明白,她感到心脏处满满地皆是感触,可是她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闭上眼又睁开,哑声道:“是的,师傅,陵南挂念你。”
对面的孚琛骤然一惊,提高嗓音问:“谁?”
曲陵南愣怔地望着他。
“陵南?小南儿,是你么?”孚琛微笑了起来,他缓缓一挥衣袖,一片紫光闪过,那光幕不复存在,站在她跟前的,果然是鲜活的师傅。
“你果真在此,好生顽皮,真的来了也不跟师傅说一声?”孚琛柔和地看她,朝她招手,道,“过来,你傻了么?”
“怎的下山几日,连师傅都认不出?”
“越大越不听话,小时候分明答应我奉师命若君命。”
“小南儿,师傅很是想你。”
曲陵南点点头,慢慢地,一步步走过去。
“小南儿,你可算回来了。”孚琛笑着伸手抚摸上她的发顶。
“外出这段时日,瞧着怎好像瘦了不少?”
“可曾闯祸?”
曲陵南摇摇头。
孚琛的手轻抚她的脸庞,温言道:“便是闯祸亦不怕,师傅终究护着你。”
曲陵南抬起头,看着孚琛,问:“师傅,我的发带松了,你替我绑可好?”
孚琛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自然可以,你且转身。”
曲陵南转过身,孚琛亲手将她头顶那灰扑扑的发带解下,正待重新系上,却不料曲陵南一个箭步错身而开。
孚琛笑道:“你这猴儿,又想玩什么?”
曲陵南回头看他,忽而满腔辛酸,她眨眨眼,轻声道:“师傅,你可知道,小南儿最想你替我亲手绑一次发带。”
“这有何难?你且过来,为师替你绑上便是。”
曲陵南摇头,微微一笑,拭去眼角泪水,道:“若真个这般容易,我又何须朝思暮想?”
孚琛皱眉看她。
“若我师傅如你这般好说话,我不知会有多欢喜,可惜他不是。”
“你知晓我师傅是何人?”
曲陵南看着他,目露难过,轻声道:“若我师傅真个似你这般,那得有多好。”
她话音未落,双手一拉,那灰色发带骤然变长,紧接着,曲陵南一转一收,那发带刹那间将孚琛层层困住。孚琛怒道:“孽徒,你想犯忤逆大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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