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大雪夜,他躺在gān糙堆里,感觉有一只手慢慢地伸进他的衣服里,小心地摸索着。不用说也是哪个半夜饿得睡不着的小孩儿起来偷吃的。手是温热的,怀里还揣着半块苞米饼子,在那偷儿摸索到正往外掏时,立刻被他按住。
他睁开眼,借着朦胧的雪色,那小孩儿细皮白ròu,散着如瀑的长发,衣衫单薄,却一点儿都不脏。那双眼睛是琥珀色的,像泛着朦胧的光,被抓住也不怕,胆儿挺肥。听说赤松打到云国边境了,许多人拖家带口往北上逃亡。最近城里就多了不少新人抢地盘,这孩子怕是谁家走丢的小少爷。
对峙半晌,他咬咬牙将手放开,那小孩儿抓过苞米饼就是láng吞虎咽。实在是少得可怜的东西,小孩儿竟然像饿疯了的小láng崽又扑上来,张口就咬住他的脖子。温热的血溢出来,他只管用力地吮。
到底要饿到什么程度才能这么饥不择食啊,他痛得骂人,可是他没推开这可怜的小孩儿。
从那天起他就有了伙伴,白天一起去讨吃的,晚上裹在同一条破毡子里等天亮。可是这小孩儿真的很笨,连怎么装可怜都不会,根本就是个吃闲饭的。他一个人讨来的东西要两个人分,小孩儿食量大,饿得发疯了也不像其他小孩子那样嗷嗷叫,而是扑上来抱着他就咬。
小孩儿好像很喜欢他血的味道,真像只小láng崽子。
可是他也只是个八岁的孩子,瘦得皮包骨,深深的牙印开始化脓,夜里发了烧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不知道小孩儿哪来的勇气,一口咬破自己的手腕凑到他的嘴边。血是微微黏乎的,带着甜腥。
那个走路轻飘飘的男人走到破庙口,首先看见的就是小孩儿紧紧搂着病得奄奄一息的他。那个男人舒了口气,将抽出一半的斩魂剑又收回去。他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鼻息,转头对小孩儿说:“既然有人以血养你,你也肯以血养人,那么你以后便不是shòu类了,跟我回去吧。”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名字。师父姓白,他叫白清明,那小孩儿叫白寒露。
稻怕寒露一夜霜,麦怕清明连放雨。一个白露,一个清明,中间隔了万水千山,相见不相识,相识不相逢。师父说,你们现在还小,以后自然会明白给你们取名字的含义。
后来白清明才知道寒露不是普通的小孩,他是láng人。冬天深山里找不到吃的,他们便化成人形来到人群里。师父一路循着他的踪迹来到这里,若他作恶,便要斩杀。可是láng人竟然肯以血养人,便是没什么shòuxing了。
师父收他们为徒,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传说中渡魂降妖的封魂师。白氏是封魂师中血统最古老也是最单薄的一脉。到了师父这一代,拥有正统白氏血脉的只有他一人。
而到了白清明这一代,最终继承白氏血脉的,也只有他和白寒露。
「旧井边坐了个人,白梅香越来越浓,那女子回过头淡淡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柳非银怀里抱着一包糖炒栗子进了门,往榻上一坐便剥得满地碎壳。若是平时他家老板肯定会抛来几个白眼,嘴巴上也刻薄几句。今天碎壳掉在他压了金线的袍子上,他也当没看见,丢了半个魂儿似的。
“绿意,我们清明这是被哪门子的鬼附身了?”
“昨天门口停了只瑶仙岛飞来的夜猫子,是寒露公子来的信,说瑶仙岛前些日子不太平,莫名死了不少jīng怪。关于帮我们画师取消鬼仆契约的事儿,怕是要拖延些日子。”
他只知道白清明有个师兄,在瑶仙岛开了个店叫醉梦轩,专门与妖怪打jiāo道。白清明瞪了他一眼,伸手去拿那剥好的栗子:“疯完了?”
原来白老板的脑子还停在几天前的望乡楼。都是不拘小节的大男人,连兰汀那个怕羞的小家伙输了都不怕脱裤子,只有他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外飞仙。柳非银彻底超脱了,他发疯时丢的不是他独孤山庄的脸,而是他家白老板的脸,丢一次恨他一次。
“好吧。”他赔笑,“清明,下次我一定赢。”白清明又翻了个白眼:“你什么时候认识那个紫衫公子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哦,你说清予啊,城北丝绸商文家的公子,花灯节对诗认识的。诗对得比我好,xing子也温和。”柳非银用扇柄指了指心口,笑得又贱又贼,“清明,你莫醋了,人家可是把你放在这里的呦!”
天外飞仙忍无可忍地踢了他一脚,花蝴蝶扭了腰,委屈又愤恨地把脸对着墙生闷气。入夜锦棺坊挂上灯笼,绿意燃上引魂香。
隐隐听见夜色里有孤魂野鬼的哭声,还有夜叉和无常手中的镇魂锁和长鸣刀的笑声。仔细听又寻不见痕迹,只有五月里凉凉的夜风。
白清明披了件孔雀毛的披风,手里拎了灯笼,慢慢走出巷子。
鬼魅的哭声来自城南,肝肠寸断般,他提着灯笼沿着无人的街慢慢走。偶尔出没的小鬼都吓得没了踪影。白清明一直走到城南,花街柳巷灯火通明,暗香院门口掩着桃红色的纱帘,有艳鬼般的女子倚门而立,深夜也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哭声到这里便被风扯断了,空气里全是歌姬弹着琵琶,唱着云国缠绵幽怨的云调。白清明愣怔着,突然闻到淡淡的白梅香。
一个琉璃白的影子鬼魅般拐进巷子,他如同被雷击,快速跟上去。巷子里有片老宅,没有落锁,怕是平时附近孩子捉迷藏的好去处。旧井边坐了个人,白梅香越来越浓,那女子回过头淡淡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白某敞开门做生意,姑娘何须这么费尽心机?”
“唉,你跟以前一样,还是那么无qíng。”女子半瞌下眼,“进了你的店子还有活路吗?你真舍得做我的生意吗?”
这是一个被前尘往事所累的地缚灵,喝了半碗孟婆汤,又不肯甘心放下,变得混混沌沌疯疯癫癫,这样的痴男怨女又岂止一个。“忘了也没关系,我叫落英。”“嗯,好名字。”
“你以前也这么说。”落英露出痴迷的表qíng,“你说山里落英缤纷,是最美的时节。”
白清明突然想起师父住的山谷,三月三枝头将绿未绿,却已经开遍了如霞似锦的桃花。过几日一场chūn雨过后,风过枝头,花瓣便纷纷飘落,染满了头发。那落英缤纷的确美得惊心动魄。
“想起我了吗?”白清明抬起头碰见她甜蜜的笑容。“寒露公子。”
「漆黑的街道上有两盏灯笼,和两抹白衣,吟唱着婉转的渡魂歌。」
白清明记得刚入师父占的那座荒山头上只有他们那一座大院,奴仆都是抓的山里的小jīng怪,用云雾隐去,就是世外桃源。几位师兄比他们年长,xing子也傲,根本不拿正眼看这两只瘦得跟柴火似的小兔崽子。
所以,得闲时,也只有他们俩拉着手往后山的山谷里跑,自己寻乐子。山谷里chūn天的繁花,夏天满山跑的兔子,秋天里随处可见的坚果,冬天冰层下肥嫩的鱼。少年时也确实过了段逍遥愉快的日子。
直到他们长到十五岁。在山里吃得饱,还有满山活蹦乱跳的活物打牙祭,身体便像雨后的笋子一样节节拔高,转眼便成了两个俊秀挺拔的少年。
也就是那年云国被赤松国攻陷都城,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炽日都城怨气冲天,百鬼夜行,入夜连狗都不吠,俨然成了一座yīn森森的鬼城。守城门的赤松士兵在城楼上只见漆黑的街道上有两盏灯笼,和两抹白衣,吟唱着婉转的渡魂歌。城门关得死死的,他们却穿门而过,有个懂点门道的守城兵,抓了一把白米撒到城楼下,赫然看见那二人身后跟着大群的死相凄惨的鬼众。
于是白氏封魂师现身炽日城的消息不胫而走。
他们晚上渡魂,白天便在客栈休息。而且渡魂是件非常耗心神的事,脑袋一沾到枕头便睡到天黑。这天白清明醒来身边的铺是冷的,他以为白寒露是耐不住饿,便没在意。直到二更天,他觉得身体刺痛难忍,血液好似都涌到胸口,真气乱窜,“噗”地一口吐出鲜血来。
身体里沸腾的血液不是他的,而是白寒露的láng血。他的气息已经如风中残烛,若隐若现。
白清明赶到炽日城外的芦苇dàng,见湖面上泊着一艘渔船,船头挂着一盏昏huáng的灯。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在湖上,白寒露的白衣已经被血染透,好像是红衣上斑驳着点点光影。
白寒露的脸更白了,像漂过水的豆腐,攥着白清明的袖子大口喘气:“清明,我杀了人,你不要告诉师父好不好?”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酸了,恶狠狠的声音已经带了哭意:“不许死,你若死了,我就跟师父说你杀了人!死了也要你的尸体去面壁!我马上带你回去!”
白寒露摊开右手心,赫然是只编了一半的蝴蝶,另一只翅膀还是残缺的。那人琥珀色的眼睛带了点儿恳求:“小飞……送你……不要告诉师父……好不好?”
那是白清明第一次接触真正的死亡。
他从八岁起就形影不离的人在他怀里慢慢变冷,láng人没有魂魄,死后身体埋进土里便化成青灰。他心如死灰,用狐皮裹着白寒露的尸身回山上。刚到院门口,就闻到阵阵血腥气,血迹从门口漫延到师父的卧房。一路看见两个师兄的尸体,还有小jīng怪死后现出的原身,好比身处炼狱。
原来他们离开半个月,山中已经好似过了几千年。
「许了的承诺就像那天边的云,湖上的雾,地上的一抔huáng土。摸不着,看不清,也不值钱。」
再想起来,好似已是上辈子的事。
两袭白衣,青chūn年少,出门成双,形影不离。
白清明摸了摸额角,又想起昨夜在城南遇见的地缚灵。叫落英。是山谷里的一株桃树。哪个妖jīng不怀chūn,遇见白寒露那样山明水秀的俊雅男子痴迷也不奇怪。只是——
她并不是妖,上辈子是有血有ròu实实在在的人。
柳非银在门口就看见他家老板歪在榻上,紧蹙着两道斜飞入鬓的眉,不知道愁什么。昨夜他睡着后不知道老板什么时候出的门,回来带着满身的凉,还有若隐若现的白梅香。是女人的脂粉味。
“这城南花街上多了个什么天仙绝色,竟把白老板迷成这样?”“柳大公子的花酒喝了几缸,倒是什么天仙绝色都能遇见,下次也带我去见识见识罢。”
“白老板开窍得也晚了些,今天城南花街死了人,暗香院接不了生意。”柳非银叹了口气,“死得真惨啊,全身只剩下一层血皮儿覆着白骨,我娘那好事的都来了,她破的案比我闯的祸都多,说是地上连个脚印都没看见。我看风临城八成又闹妖怪了,咱这生意该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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