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毓,你们个个都说我心暖了。可,你的心在那寒冰里裹着,一点都没化吗?
「那胆大妄为的混账竟趁本殿虚弱将本殿的jīng魄也封印进了那人梦里。若那人一死,梦城崩塌,本殿怕是也要跟着这全城的卑贱的人类一起灰飞烟灭了!」入夜薛府内外燃上了茜纱宫灯,年轻的小厮引着他去薛幽住的院子。这么大的薛府,自然有其他人,薛老爷和夫人小姐们都住在东院,几位薛公子住在西院。早就听闻薛相在家里并不太讨父母喜欢,与姊妹兄弟也不亲厚,淡薄得很。
兰汀紧跟着小厮进了薛幽住的院子,这才信了。这院子某种程度称得上简陋寒酸,只有门口种了几株翠竹,连屋门都斑驳得掉了漆。小厮送到月门前便不敢再走,像躲鬼似的快步离开了。
北风呼啸雪花纷纷,兰汀本来就胆小,见这堂堂一国之相住的地方,觉得像进了鬼宅,吓得哆嗦,进了不敢,出也不是。
“小兰,你在门口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是薛幽的声音,却又跟白天有些不同。
他只能进了院,被薛幽拖进屋。
对着那案上的烛光,兰汀打量着屋子,与那破落的院子不同,屋里极其讲究。九头的饕餮shòu头香炉,那香味好似天界瑶池的白仙莲。墙上挂着各国的珍贵字画,开着不知名白色花朵的楠木彩雕屏风后,一帘帘玉色纱幔悠悠随风垂着。
薛幽上下只着了薄薄的chūn衫,还露着玉白的颈子,那头黑色的长发竟是覆盖了一层雪般化成了柔软的白。从锁骨至右耳,有红色的花纹缠绕,眉心更是落了一朵张扬的朱砂花痣。
“小兰,我这屋子可好看?”他撩了撩长发,笑道:“我这样可好看?”
这屋子好看,薛相也好看,可是这是薛幽吗?难道薛幽真是狐仙?狐仙到底吃不吃人呢?娘啊,好可怕。兰汀吓得眼圈通红,咬着嘴唇直哆嗦。
见他这么怕,薛幽露出莹白的贝齿,对着指头像在害羞般:“你不要怕啦,我是薛幽哦,啊,不过我也不是他啦,我们两个jīng魄共用一个身体,这样你懂不?白天是那个绷着脸怪怕怕的薛幽在,晚上就是我哦。我叫幽昙,你可以叫我小昙。啊,对了,小兰大人,这么说我们是初次见面呀,我叫你什么好呢,小兰?还是小汀?gān脆就小汀好了,叫着亲切。那既然我叫你小汀,那我们就是好朋友了吧。小汀,那我们从今天开始就是好朋友了哦,你不能欺负我哦,否则我就会杀掉你的,所以千万不能欺负我哦……你说好不好呢?说好,快说好。”
他听说过的离奇古怪的事qíng不少,不过从没遇见过,有回看白清明渡魂直接就晕死过去了。如今活生生的两个魂魄用一个身体的妖怪在面前絮叨个不停,一边说要做好朋友一边要杀死他,兰汀终于崩溃了。被威胁了!会被杀掉!兰汀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喂喂,你别哭啊,会把薛家人引来的……”
兰汀哪管他,哭得更加有气势。
正哭着,只觉得肩头一暖,外面的风雪声顿时消弭无踪,连寒气都隔绝了,像轻飘飘地被羽毛裹住。兰汀困惑地睁开眼,眼前已经不是薛家,脚下踩着画舫,运河碧波dàng漾,垂柳烟烟,温暖的chūn雨像湿漉漉的舌头舔着他的睫毛。
啊,好像又到了奇怪的地方了,又在做梦了。
“啊啊,小汀你终于不哭啦?你发现了吧,这是你的梦里耶。”幽昙轻飘飘地像片花瓣被水过来,身上的香味很出尘,好像在梦里到过似的。啊,梦,兰汀用力把额头磕在船板上,砰的一声巨响,逗得幽昙捂着肚子笑得花枝招颤。“这是真的啦。虽说是梦,可谁说梦不是真的,别再犯傻啦。”
不错,这跟他的梦里是一样的,是沧澜都城的chūn。
虽说没坐过画舫,可这运河边的石板是走过无数遍的,哪条空空的巷子尽头有做糖画的老爷爷,货郎背上的篓子林又装了宫里娘娘们头上新绢花的式样,这些他竟都是知道的。
“我睡着了?”
“不,你的ròu身就在梦里。”幽昙眼波一暗,“你看见的这座沧澜都城,是众人的梦织起来的城,你所看见的人都是不愿意活在现世宁愿在美梦中永存的人。既然是梦,便要什么有什么,跟现世里的痛苦比起来,这里便是天国了。只是很多年前,我发觉有人用法力把这个沧澜梦城封入了结界,装入了一个人真正的梦里,把它变成了一个梦。我这几年一直在梦里找寻那个人在现世的蛛丝马迹,你知道为什么吗?”
兰汀摇头,又点头,他似乎陷入了复杂的事件里来了。
幽昙撩起一绺长发把玩着,斜眼看他,说不出的魅惑邪气:“因为呀,本来那个混帐把这破城封印到谁梦里都不关我的事,反正人生来就是要死的,竟因贪恋梦中的富贵荣华缱绻qíng爱自私地遁入梦里,不惜扰乱三界众生的生息秩序。哼,人类啊,到底有多贪婪呢?”说着幽昙目光一寒,“而那胆大妄为的混帐竟趁本殿虚弱将本殿的jīng也封印进了那人梦里,若那人一死,梦城崩塌,本殿怕是也要跟着这全城的卑贱人类一起灰飞烟灭了!”
幽昙本是绝色冷艳之人,举手投足间说不出的高贵不可侵犯——这样的幽昙是连秦毓与柳非银抑或是白清明都比不上的。让兰汀忍不住赞叹他的绝代风华。
“幽昙。”兰汀怯怯地,素白小手绞着袖子。
他一听,那脸竟像翻书般,立刻甩出个滴水不漏的笑颜:“是小昙。”
“呃……小昙。”兰汀清了清嗓子,那你为什么把我弄到这梦里?““引蛇出dòng。”幽昙诡秘一笑,竖起一根素白的手指放在唇边,“你猜到了吧,那混账把沧澜梦城就封印在你的梦里。既然是你自己做的梦,那你自然知道在这城里要去哪里,去找什么人。我身子弱,因为被封印着,又现真身在现世带你进来,也到极限了。你好好儿玩,我先走了。”
“小昙,不要!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兰汀惊慌地想拽住幽昙洁白的宽袖,却见眼前迸溅出片片似雪洁白的花瓣,被风一chuī,落进碧波的江里,装点了这细雨绵绵的chūn日。
他抬起手,握住一片纷飞的花瓣。
从画舫里出来的某位公子画着飞鸟闲花的折扇啪地打开,往他手里一瞅,惊讶异常:“咦?看这花这香是……月下美人?”
“呃?”
“就是昙花。”
「你将一缕执念放进这梦城里那么多年,用几百年的时间将我养成一个会饿、会冷、也会痛、还会……寂寞的梦。」于是兰汀就在这梦里困住了。
与其说困住,不如说是流làng。兰汀在城里待了几日,根本不知道现世过了几日,家里人有没有到处找他,而幽昙却再没出现。他摸索着熟悉又陌生的痕迹,来来回回地走,不知幽昙到底叫他gān什么。虽在梦城不觉得疲倦也不会肚子饿,可是这里有白天,也有夜晚,也会寂寞的。
秦毓看见兰汀时,他在庙里的拈花大佛前跪着,闭着眼睛,已经睡着了。
入夜后雨势似乎大了些,打在屋檐上像细小的鼓点子。秦毓脱下斗篷盖披在他的肩上,兰汀的表qíng有些委屈,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动物般瘪着嘴。
这模样他不常见,因为兰汀从小就是个快活的孩子,胆小乖巧整天都无忧无虑的。
他第一回见他,就是在人cháo涌动的集市上,那时城主夫人还没过世,带着娇儿出来闲逛。兰汀还是个ròu嘟嘟的小豆包,对什么都好奇,趁母亲一眼没注意他就跟着卖糖葫芦的货郎走街串巷。秦毓一直跟着他,看他什么时候会想起母亲来。可这小豆包两条小骨棒样的腿不紧不慢地捯着,圆溜溜的眼笑得微弯,一直跟着货郎卖完货才猛然回神,四处张望。
那时走散的小兰汀就懂得原地坐在石阶上等,等在意他的人来找他,他就一直等,因为害怕而缩成一团却乖乖等着。
他走过去,孩子就用湿润的黑眼睛望着他。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兰汀。”
“很好听。他微笑着将手覆盖在他的头顶,”这个名字我也很喜欢。“小豆包咧开嘴露出细白的小奶牙。他俯身抱起孩子,他乖顺地搂住他的脖子。那是初见,他把迷路的兰汀送回家。
再见已是十年后,他在风临城开了个叫望乡楼的酒楼。当年的小豆包已经长成了天真烂漫的少年模样,早已不记得那初见。兰汀与独孤家的柳j非银相识,柳非银与白清明jiāo好,白清明与他算是生意伙伴,就这么熟悉起来成了朋友,听兰汀每回都兴冲冲地叫他秦毓兄,声音里堆满崇拜与欢喜。
兰汀,他自然是喜欢的。
因为在他还不是兰汀时,他就已经喜欢很久很久了。
秦毓回到临水的客栈时,依依正伏在窗边,河面上有两艘画舫在琴箫合奏,曲子是《chūn江夜》,她听得正入迷,又听见门开了,便扭头笑着喊:“秦毓,你听这曲子……”
“躺在chuáng上也能听。”秦毓柔声劝道,“依依,你现在很虚弱,正病着。”
依依仍旧伏在窗边,脸上愉悦的笑容却渐渐收敛了,扬起的嘴角带了几分苦楚。
“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以前的事?”
“以前?”
“在依依还活着的时候。”
秦毓笃定地说:“你就是依依。”
“不,我只是依依的一个执念,是你把我封印在梦城里,让我以为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依依摇了摇头,激动得全身颤抖,“既然是梦,为什么这么像真的昵?我只是依依的一个执念啊。你将一缕执念放进这梦城里那么多年,用几百年的时间将我养成一个会饿、会冷、也会痛、还会……寂寞的梦。”
这是梦,你是依依的执念,你一直活在梦里。那天,那个声音低沉的公子这么跟她说,她本是不信的。她的眼睛看不见,心却不盲,如何相信这些天方夜谭的话?可秦毓什么都知道,她不得不信,原来这世上竟有这么真实的梦,她梦见的少年男子就是这个梦的主人。
岂止梦中之人也在人梦中。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繁花迷了人眼。
依依直起身子,风灌进她宽大的袖,也灌进了她的身体,她整个人瘦得就快要被风chuī起来。那没光彩的眉眼像黑dòng一般将悲伤装满,刺得秦毓的心头尖锐地疼。
他走过去,将她抱离地面。用力箍紧:“依依你放心,我会让你看见真正的沧澜城,用眼睛去看。我答应过你的很久很久之前答应的,你忘记也没关系,反正裁不会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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