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么做?”
秦毓抬起头看着他。
“我懂了,她一定是对秦毓兄很重要的人。所以秦毓兄你也没办法,有办法的话……秦毓兄不可能……我知道的。”兰汀红着眼笑着说,“这些年都是秦毓兄在照顾我,我总想着要回报,可你啊,你们啊,都那么厉害我什么都做不了。现在好像……一下子都能还上了。
兰汀的眼睛gān净得不染尘埃,他的心里也是纯白柔软的,所以秦毓知道,他的秦依依一定会活过来。
他的秦依依能看见繁华的沧澜都城,能享尽一世富贵荣华。
她要的,他全给她。
兰汀又问了句。“要怎么做?”
秦毓走近他将手覆盖住他的眼睛。
“小汀,什么都不要想,就这样就好。”
兰汀闭上眼睛身子也软倒,被一双手稳稳托住。在意识泯灭的前一秒,他仿佛看见绣坊里在他的蓝色成年礼服上绣着芝兰树又看见白清明与柳非银裹在一条褥子里边下棋边斗嘴。他还看见那一日,也是冬,他因为在学堂上画画挨了先生的骂还打了手心,从书院回来他把那张画送给了秦毓做生辰礼物——那张画上,是个红衣俊美的男子牵着一个四五岁的蓝衣孩童。
那初见,他一直记得。
可那画工有够糟糕,秦毓捋着他肿起来的手指直骂他笨,又愤怒地差他去对面买桂花糕。兰汀走到楼下又想起没带银子又慌忙折回去,他站在门口,看见秦毓抱着那幅画站在窗前,醉心微笑。
那笑容,他一直记得。
即使死,没什么。即使他的魂魄不再记得,也没什么。
只要望乡楼与锦棺坊记得,白清明和柳非银记得,时光记得,秦毓记得,他便活着,且永存。
九、岸芷兰汀
【几年前他的生辰,有个孩子送了一副拙劣幼稚的画给他,那是他第一次收到礼物。他对自己说,要珍惜他啊。】
「在后院门往外张望,红薯郎已经不在了。巷子里站着个红衣男子,手里拿着块红薯还在冒着热腾腾的白雾。」
东离国沧澜都城进了腊月门,便是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前一日还落着雪粒子,次日便放晴了,挺好的太阳照在厚雪上泛着水光。正午城北兰家的院子大敞着门,门额上贴着“玉树长青”四个龙飞凤舞的金字,仔细一打听,原来是在书库当差的小兰大人的成年礼。大清早街坊邻居就送了贺礼过来,这家一篮子jī蛋,那家一匹自己织的棉布,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却都是心意。不过礼品也有意外的,对门大胆的姑娘送来绣着合欢花的香囊,那咄咄bī人不接不罢休的气势把兰汀吓得面红耳赤,直往柳非银的身后躲。
在东离国,姑娘送男子合欢香囊,若男子收了香囊,便是愿意与女子私定终身的意思。兰汀当然不肯就范揪着柳非银的袖子,听他柳兄满嘴跑瞎话:“这位姑娘,我家小汀已经有婚约了,不过在下尚未婚娶,姑娘可以考虑一下呀。”这双桃花眼能把人三魂七魄都看迷糊,可那姑娘是何等的女中豪杰,倒退两步怕沾染脏东西似的转头跑了。
柳非银愣了一会儿,觉得肝胆俱裂,焉着耳朵搂住兰汀他白兄装可怜:“清明,我不美吗?”白清明微微一笑:“这美不美倒是要看跟谁比了。”柳非银的赖皮劲儿上来了:“你倒是说说能有谁,说不出来就罚你今晚给本大爷洗脚。”白清明倒不慌不忙地拿凤眼朝门口一瞥。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门口站了个人正在赏那门额上的字。那美人披着雪白的狐皮斗篷,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好似天地间冰雪间落了一抹银纱月光,而那人素淡里透着出尘如仙之气,活脱脱一个下凡的月神。正是朝堂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薛幽。“薛相!”兰汀高兴地跑出去,躬身道,“薛相您怎么过来了?”
“这成年礼一生就一次,过了今日你便是大人了,如此重要的事我自然要来了。”薛幽不爱笑,声音却是难得如此温和,“幸好,没错过你的束冠礼。”
这成年礼的束冠本来是父亲来完成的,可父亲大人身为风临城的一城之主,根本脱不开身。白清明虽跟兰汀没什么血缘牵绊,但相识已久,早已兄弟相称,如此这礼也是能成的。
兰汀说:“是我异xing兄长白清明来帮我束冠。”
正说着,白清明已经走到薛幽跟前,那对陌生人整天摆着一副美丽冻人模样的薛相,从毛皮护手里伸出手与白清明十指相握,眼神竟十分温柔。
“……白老板,久闻大名了。”
“久闻薛相之美,如今一见果然惊为天人。”
兰汀惊讶道:“原来白兄和薛相认识。”
白清明微笑道:“前几天你不是去薛府赴宴在路上滑了一跤昏睡了几日吗,薛相一直有派人从府里送些名贵药材过来。你醒后又忙着成年礼的事,在下本想亲自上门道谢,如此便耽搁了。小汀,吉时也快到了,你跟铜钱伯去换行礼的衣裳吧。”
这厢一见如故,柳非银那厢差点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兰汀成年礼的衣裳是他爹差人做的,深蓝色的浮云缎上绣着宝石绿的芝兰树叶,袍身压着细致的银线,领口缀着珍珠与白玉石,衬着那张清秀稚嫩的脸,十分养眼。
吉时已到,铜钱伯在门外燃起了爆竹。白清明拿起青玉冠为他束了发,绿意把蒸糕一步一个放在兰汀脚下,直至院门前,为官者必是要“步步登糕{高}”的。
礼成后,邻居又恭喜了一番便散了。
兰汀在屋里陪薛相他们坐着,除了端茶倒水又cha不上什么嘴,突然听见隔着墙有货郎叫骂烤红薯,一溜烟的往外跑。
到后院门往外一张望,红薯郎已经不在了,红薯郎已经不在了。巷子里站着个红衣男子,手里拿着块红薯还在冒着热腾腾的白雾。那人气质清冷,脸生得俊美却带了几分戾气,一双又深又黑眼猛的与他对上。兰汀吓得猛地缩回脖子,听那人喊:“兰汀。”
“咦?”兰汀有些怕,“你…你认得我?”
那红衣男子皱了皱眉:“你不认得我了?”
兰汀觉得奇怪:“这位公子,我…我该认得你吗?”
那红衣男子终于不说话了,幽幽的看着他,面无表qíng的脸看起来似乎比薛相还要可怕一些。兰汀手足无措起来,一边抠手,一边小心翼翼的打量他,心里惦念着会不会是哪个不常上朝的大人,而自己对脸孔从来记不全。
“想吃吗?”
“什么?”
“烤红薯,你出来是要买这个得吧?”
兰汀不好意思地挠头:“…走了就算了。”
那人伸出手:“拿去。”
“…我不要。”兰汀背过手,眨巴着大眼,“非银兄不叫我拿陌生人的东西。”刚说完就听见院内传来柳非银的声音:“小汀,你是不是忘记拿银子了?”兰汀跑回去说:“货郎走了,门外有个穿红衣裳的怪男人。”
柳非银忙走到门口向外张望,哪有什么人影,门前的雪地上放着一块红薯,已经凉透。
「那凡人直到死都没能赢了昭辰一回,死后魂魄结成小小的一团灵光,内敛的芳华里沉睡着一只羽翼洁白憨态可掬的雏凤。」
入夜,万籁俱寂。都城中云水园里的,临水的木轩里隔着重重白纱,架着火盆,竹地板下有碳火熏着暖。整个木屋枕着潺潺温泉水,纤弱的少女坐在榻前,微微扭了扭头:神仙,你在吗?”
“我在。”秦毓执起她的手,“依依,今天雪停了,我带你去夜市可好?”
“一样的,既然都是用耳朵去听,这里也能听到的。”秦依依顿了顿,又说,“神仙,你就在这里陪我好吗?你听,这温泉水下好像有鱼游水的声音呢。”“你放心,我就在你身边。”秦毓将孩子搂在怀里,顺着她枯huáng的长发。孩子那双无光的眸子泛着静静地笑意,又乖巧又安静。秦毓隐隐觉得怀里的孩子原本身上qiáng烈的求生yù已经渐渐淡了下去,那qiáng烈的执念早就不存在,或许已经在百年的徘徊中折损了吧。
在梦城里,他把兰汀的魂魄喂食给秦依依的时候,出了意外。兰汀的魂魄被施了订魂术的一缕白清明的断发拖在他的ròu体里。本来他花些时间已经将他的三魂拖出了体外,可那七魄还在未拽出ròu身就被一个非妖非仙的灵体劈开。于是好好的魂魄一分两半,魂喂了秦依依,魄还在兰汀的ròu身里。如今的依依是不完整的,残缺的那七魄,他用自己元神的灵力在帮她养着。而兰汀缺失的那三魄,若是没猜错是白清明在养着,而且并没有放弃兰汀的打算。这样下去的话,只会有一个结果,他与白清明其中一人油尽灯枯而死,谁撑得久,谁便能救活守护的人。
今日是兰汀的成年礼。本来是他要为兰汀束冠的,连那青玉冠两个人一起挑的,可如今兰汀连他买的红薯都不肯吃了,缺了那三魄,他已经不记得秦毓这个人了。不记得也好,若是记得,说不定会恨他。
兰汀从小就是个在纯净的世界里长大的孩子,什么仇恨,什么利用他都不懂得,被这样的孩子用仇恨厌恶的目标盯着,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过秦毓也不怎么想看见,大约看见也是不在乎的,都已痛下杀手还虚伪地去怜惜,这种事他是做不出来的。白天他隐了身形去观礼,那孩子换了新礼服,珠翠珍宝里簇拥着粉雕玉琢的少年,在众人诚挚的祝福里长大成年。
兰汀从小到大都是如此,真心疼爱他的人,少了这么一个也没什么,没有人会在意。只是秦毓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一个白清明。他与白清明认识不过几年,信任自然是算不上的。只是两百多年前,他还是昭辰殿下的门客时,在昭辰的府上时常会见到一个能把素白绸衣穿得像光华内敛的羽袍的男人。
凡间每逢十五,那温润的月光大盛能透过重重的冥雾照到冥间来。府上机灵的侍人在碧波池边的竹台上铺上厚厚的虎皮褥子,烫两壶仙露美酒,八色果仁点心拼盘,与那人在月下对奕。
据说昭辰与那人是有过一个赌约的,假如那人能赢过他一回,以后便不必再到冥间来了,欠他的qíng也就一笔勾销。或者若他死了,这一世的qíng也欠不到下一世,也罢了。秦毓自然不知那男人欠了昭辰什么qíng,不过,那人也太老实了。谁都知道昭辰身子不好少有出门,虽贵为冥间三殿之一,却与其他人没什么来往。总之,他的帐是最好赖的。而那人虽生得眉目如画灵台清明的模样,骨子里却老实迂腐的很,像养熟的宠物每逢月圆便过来。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人对昭辰没半分敬畏感激,分明就是对他厌恶至极,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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