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依依躺在神仙的怀里,胸口的血窟窿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她原本就是没有心跳的,身体里只有三缕轻魂,是神仙在给她续命,本来生下来便是瞎子就够可怜了,如今整个人连呼吸都没有,更是连个人都算不上了——或者说,几百年前她就不是人了,是神仙养在梦城的一缕执念而已。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讨厌兰汀的,可见了他,她更讨厌他了。
明明是她的转世,却生活的那么快乐,谁都相信,还能随便用银子买食物给别人吃,又天真又单纯,怎么能活得那么自在。
而且,神仙不舍得杀他。
她眼盲,心不盲,神仙不说话,不快乐,对神仙来说,他已经不止是魂魄的容器。
“神仙,你为什么叫秦毓?”
“我本没姓氏,你死后,便跟随了你的姓氏。”秦毓用袖子抹gān净她嘴角的血,柔声道,“你想说什么尽快说,躯壳有了缺口,那三魂我快保不住了。”
秦依依笑起来:“替我报仇,他想杀我,你就杀了他。”
秦毓点头:“好。”
小姑娘笑起来,惨白的脸生动起来,与兰汀比起来,神仙还是比较爱自己的。在她死前,他愿意替自己报仇。秦依依笑着笑着,眼泪就顺着眼角流下来。神仙的怀抱太温暖了,她真想一直被他这样抱着,是不是太贪心了呢?
她曾在茶馆蹭着听说书人讲故事,说书人说,这世间万物,神仙思凡,凡人为生老病死而苦,都没有圆满的。
如今她信了,神仙喜欢她,可是她最大的遗憾便是看不见神仙,是不能圆满的。
“你一定长得很好看,可惜我看不见了。”
秦毓把她抱紧了些,怀里的孩子笑意盈盈的,从没见她笑得这么愉悦他却没觉得心里有多痛,大约是这么些年了,有点没出息的难过都诶消磨殆尽了。
他终究还是天界瑶池里那株无根无心的红莲花。
“你不用替我报仇了……我已经在他吃的煎饼果子里下毒了……你不会生气吧?”
秦依依努力睁大眼,好像要看到神仙的表qíng,面上的笑容瞬间将下来。“啪——”胸腔中护住心脉的灵力断裂。但在失去意识的瞬间,秦依依仍旧微笑——几百年前,你牵过我的手走过石桥,陪我去买jī毛毽子,如果时间一直停在那个时候,你单纯的喜欢我,我也单纯的喜欢你的时候,该多好。
手里托着的身体化作片片燃烧过的青烟,消散的没有任何痕迹。
这孩子真没给他添什么麻烦,到头来连副棺材都不用买,什么都没剩下。
秦毓望着满池红莲,叹了一口气,人真是脆弱啊。
“真是好没趣啊,我等这一日也等了几百年了。”一声长叹落在耳边,满池红莲受不住大盛的灵气转瞬枯死在温泉里,一袭天青色鹤羽衣的昭辰施施然得立在秦毓面前,浅笑间又叹气,“我还以为你会哭呢。”
秦毓起身拍了拍袍角的灰,略带邪妄,眼忽明忽暗:“她又没死,我为何要哭?”
昭辰的脸上难得有了讥讽之色:“你还不死心?”
“死心?”秦毓想了想说,“大约是因为我没有心,所以不懂得什么叫死心。”
昭辰本来是来看笑话,却见这大笑话最后也没什么难过的意思,自己倒是有点扫兴。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进了这浊世,便沾染了浊世这些不着调的七qíng六yù,真是自讨苦吃。与其跟这个脑袋不开窍的红莲花纠缠,还不如回去抱着他的琉璃枕去跟那只蠢凤凰聊天度日。
“那好吧,你若是有良心就时常回来陪我吃顿饭,我先回去了。”
一缕清澈霞光消失在用法印打开的冥界大门里,秦毓慢慢收起了笑容。
入夜,都城中温泉竹轩火光冲天。
救火声和哭喊声震天。
不过令人惊奇的是,温泉上的竹轩连着七八座,只有那一座起了火,或是没有蔓延的意思,水也浇不熄,直到好好的竹轩烧成焦黑一片,烟火气弥漫在城里,久久不散。
刘非银端着药进门,见白清明欠起身子,忙把他扶好,“你觉得怎么样了?”
“小汀他……”
他面上一暗:“薛幽请了御医来看过了,内脏俱损……不行了。”
白清明手段再怎么高明,ròu身俱损,他也没什么好法子,幸好兰汀的七魄归位,若ròu身没了,魂魄去轮回,说不定……对他也是好的。
这姓低头沉思着,刘非银上前拥着他:“你不要太难过了,还有我在。”
白清明更加郁闷:“要你做什么,顿来吃吗?”
“你想吃就给你吃,现在整个都城谁不知道你是大爷我的人?”
白清明被她得意洋洋的模样逗笑了:“你祸害完风临又来祸害沧澜,这下风临城的百姓该高兴了。”
被刘非银这么一顿胡搅蛮缠,他稍稍宽慰了些,被抱得紧了些,好像在害怕失去似的。
白清明心下一软,反手抱住他。
是啊,小汀不在,非银还在,等到几十年后非银不在了,他也快不在了。
终究是活得最久的那个人会最寂寞吧。
「现在他记起来了。眼珍惜他啊。什么都会过去的,沧海桑田,风云变幻,而现在,要珍惜他啊。」
“兰汀……”
兰汀听见有人唤他,声音又柔又浅,瞬间被呼啸的雪扯断。无力的残主备用进来的风chuī灭了,四肢百骸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也不觉得冷,身子轻的好像能飘起来。她坐起来揉揉眼睛,余光瞥到chuáng榻上吓了一跳,他明明还躺在chuáng榻上,白嫩的圆脸上嘴唇乌青,睫毛又黑又密,眼睛闭的严实。
是了,他吃了下了毒的煎饼果子。
所以他死了。
“兰汀。”
兰汀抬起头面前穿着身穿黑衣与白衣的男子,年轻挺拔,一人手里拿着鞭子,一人拿着锁链。传说中来索命的牛头马面,虽然白兄也跟他说过并不可怕,可他一点都不信,如今真是信了,这两位大哥长得一表人才,不知道为什么要做这么辛苦的事。
他乖巧的伸出手:“锁吧。”
两人对望一眼,黑无常把锁链收起来说:“不用锁,我叫云墨,他叫云清,与你拜把子兄长是过命的jiāoqíng。你也不必怕,好好跟着我们,到了冥界给你安排个好人家转世,”
兰汀拱手:“谢谢两位云兄。”
云清又笑眯眯的问:“你还想跟白清明说几句话吗?”
兰汀摇了摇头,一不好意思就绞袖子:“我活着的时候白兄已经诸多照顾,如今死了就gān净的去,不愿再让白兄担心我的去处,就这么走吧。”
云清揉揉她的脑袋,笑得更开怀:“说得好,别跟你这个黑脸哥哥似的这样婆婆妈妈,凡间不是有句话吗,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呃,也可能是一个好姑娘呢。”
兰汀觉得他这样安慰还不如不安慰,虽说他知道自己有一世是女子,可他这辈子是男子,可无法体会做女子的乐趣。
有云墨、云清在,兰汀不必想起他魂魄那样一步步走过huáng泉路,直接结印打开大门进了冥界。兰汀眨眼间全是红色的彼岸花,仿佛一直能连到天边,没有尽头。
“喂!云墨你七老八十啊,手一抖怎么到无垠地狱大门口这边了,你要把孩子喂饿鬼去啊?”
云墨皱眉,“我的手没抖。”
“那就是你脑子抖了,你是不是惦记着住这彼岸花丛里住的那个美艳的墨狐妖呢?色胚!”
“无理取闹,你找揍吗?我能看上那妖物?”
“你以为你能圣洁到哪里去?还不是在天界犯了天规被贬下来当差的?”
“云清,你以为你还是白龙族那个不成器的六太子,就算揍死你,你父皇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来啊来啊……”
兰汀被夹在他们中间吵得头昏脑胀,正缩着脖子想着怎么劝架,却听见两人同时住了口。
彼岸花丛里站着个红衣公子,眉眼邪魅妖艳,有着说不出的气势凌人。
“云墨、云清,把他给我留下。”
云墨说:“秦毓,是你震偏我结界的位置的?”
秦毓没否认,眼睛盯着往云清身后缩的小鬼。
云清挑挑眉,似笑非笑的说:“嘿嘿,你要这个凡人的魂魄做什么?这冥府谁不知道你秦毓花大力气养在梦城里的一个姑娘呢。今天倒是清闲管起死人的事来了?啊,还是你要拿这小鬼去养魂魄?你怎么能跟墨狐妖一样不入流,你可是望乡台的鬼差呢。”
秦毓微微一笑:“云清,你的废话越来越多了。你们怎么肯把它留给我?”
云清悠闲地抱着肩膀,作出为难的模样:“唉,也不是不能给你,可是这孩子是白兄点名叫我们照看的。还有啊,要是这孩子给了你,上头对不上数,我也jiāo不了差……”
秦毓与他们相处也够久了,有些事都是心照不宣,扬手将一颗透明的散发荧光的珠子抛过去。云清笑嘻嘻的接住,看到那珠子里的东西却愣住了,傻了半晌,被云墨拿过去,原本平静的脸上也稍稍带了点讶异:“你从哪里得到的?不是说都已经在炼丹炉里烧尽了?”
秦毓扬眉,不屑的哼了一声:“烧尽?天界那群人办事有几回能办利落的?”
云清的眼睛慢慢变红了,整个身体都抑制不住的微微发抖。
那琉璃里封存的不是别的东西,是一片龙鳞。几百年前他为了救犯下天规的云墨,闯了天牢,将只剩一口仙气的他救走。为了不连累同族,父王将他捉到天界,天地仁厚,剥了它的龙鳞烧尽,送进冥界永世为鬼差,他不在是龙,什么也不是。龙鳞可再生,只需要一片,他就能恢复龙身。
“这孩子你带走吧。”云清说,“两不相欠了。”
兰汀以前听过许多因为家里穷被卖掉,或者被拐卖的孩子,都是从人伢子手里转个几道手,最后不知道被卖到哪里。眼看着那两个信誓旦旦的要照看他的鬼差消失在彼岸花的深处,转眼就没了影子,兰汀反而笑了。
如今他到了谁手里还不是一个样子?
“你想起来了。”秦毓面色如水,“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他这个样子真像他以前认识的秦毓,对他温柔,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的秦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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