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又过了无数个普通的日子,有个好事鬼来梅坞做客,说起麒麟族有个叫杜蘅的上神与西海六公主的婚事订在百年后。当时将离就正坐在他们身边的小板凳上剥豆荚,几颗绿色的小豆子从她的手里滚进土里,就像是几粒泪珠儿。
拂姬突然想起,就在那具皮囊的意识消散前,灵鸦叼来一封书信,上面没头没脑的三个字:为了她。
她终于明白,那三个字是谁送来的,是回答她的哪句话。
拂姬问:你为什么来?
杜蘅道:为了她。
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她。
半年后,瑶仙岛竹坞里掩映的醉梦轩。
前日落大雨忘记关窗湿了一卷竹简,他每接一个生意都会事无巨细地记录,因为新墨还未gān透,字迹淋得模糊,是风麒麟杜蘅和帝女星将离的事。
“要是这样结束了,也未免太伤人。”柳非银刷地打开扇子,墨发如瀑眼中含qíng。
白寒露将重新写好的竹简卷好,置于架子的最上层,才慢慢地说:“人总是伤人而不自知。”
柳非银打了个呵欠,去廊外和竹仙饮酒作乐去了。白寒露从袖中掏出早上红嘴黑羽的灵鸦送来的书信:风临城遭不熄真火烧了三天三夜,封魂师白清明死守城眼,生死不明。
“你没守住城眼,看来……是烧成灰了呢。”
算了,外面chūn光大好,谁管那爱恨别离。
将书信压在砚台下,白寒露走出书斋,慢慢掩上门。
第二卷【九国夜雪·幽昙花】
【题记:已经没有人再期待他开花了。他亦没有力气再那样快乐深qíng地绽放一次了。】
第一章
【楔子】
吾辈成神的那日,是个霜冻天。
那时上古仙魔大战的战火已熄,众神仙回天界休养生息,众魔回到魔界关闭了大门,冥界整顿拥挤不堪的大小地狱,而人间……被遗忘了。
吾辈只是拳头大的一颗刺儿头,长在山间羊肠夹道的峭壁上,蚕食夜露,沐浴日月之光,又恰逢数百山贼伏击皇家镖队鲜血染红了整片山坡。吾辈尝到了鲜血的滋味,故有了意识。不过意识是混沌的,不知自己是何物,为何孤独地生在峭壁上。
是来山上寻找珍奇花木的花农将吾带到了集市上,花农面huáng肌瘦,如同他摊位前几株瘦小的植株一般枯败。想来这种年景连饭都吃不饱,谁会停留下来看一眼这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破落东西?也只有富户贵族才有闲qíng逸致养花糙,可自己这般模样,满身的凌厉的利刺,有人看得上才怪。
一顶四面拢着青纱的步辇经过时,周围纷纷避让跪拜,一只素手伸出帐外,粉衣的侍女掐着幼嫩的嗓音喊:“停。”而后伶俐地俯首帖耳过去领命,“公主殿下……是……是……”纱帐里影影绰绰的身形,纤纤一握的腰肢瘦成了一支兰花梗。粉衣侍女领了命,将几块碎银放在小小的花摊上,温声细语地说:“你这摊子上的植株全都送到城外十八里湖去。”
西临国都城外十八里,有片波光粼粼的水色沙青的湖,周围的百姓和渔民一直管它叫十八里湖。几年前皇帝带金蛉公主出宫游湖散心,画舫穿过碧色连天的荷叶,看到湖心有一处不小的芳糙萋萋的落脚地。金蛉公主站在画舫上,朝那块小洲一指:“父皇,女儿的府邸就建在这座湖心岛上吧。”
金蛉公主是皇帝的第三个女儿,她出生的那年大旱,遇龙江源头的水只剩下浅浅一瓢。从各国发来的文书,都在询问遇龙江源头是否枯竭。要知道西临国的群山是遇龙江的源头,这条大江贯穿养育了七个国家的土地和百姓。皇帝急得亲自乘船渡江查看灾qíng,御制的大船行了几十里就搁浅在泥水里,往前一望,河道里全是腐臭的鸟尸鱼骨,再也没半滴水。
在皇帝一筹莫展时,宫中有位青莲夫人的寝殿传出一声尖锐的啼哭,那哭声极悠远嘹亮,殿内接生的太医和一众宫女皆被震得头昏眼花,西临国上头的烈日被铺天盖地的乌云遮盖,片刻间大雨倾盆。大雨下了三天三夜,几近枯竭的山脉源头活了下来,遇龙江里重新涨满了水。云收雨歇的那日,数万只金色翅膀的蜻蛉在宫中飞舞,于是金蛉公主的名号响彻了九国大地。
金蛉公主生来就体弱多病,被皇帝捧在手心里溺爱,也没宠出个坏脾气,倒是生了副温吞吞软糯糯的好xing子,上至皇族下至宫侍没有一个不喜欢她。她要住在湖心,皇帝自然也顺着她,按照公主的意愿建造了一栋三层高的竹楼。公主成年后离开皇宫住进竹楼,每月例行的进宫问安,碰到集市也会穿行而过凑个热闹。
侍女按照公主的吩咐,将那颗刺儿头种进青石花盆里,手被刺得流了血,不解地问:“公主殿下,这颗带刺的东西难看得很,为何要摆在竹楼里?”
金蛉公主端详着青色的刺儿头,用茶杯里凉透的天青云雾茶浇灌进花盆里,笑着说:“你别看它这样,它可是会开出世间最纯洁无瑕的花来呢。”
几日后的赛花会,公主抱着刺儿头去了皇宫,众女眷们都带着珍奇的花糙去讨彩头,唯独一颗刺儿头分外扎眼。公主说,它极美,只是它还没开花呢。众人纷纷奉承附和,其实并不相信。这也怪不得他们,连吾辈自己都不信这种青刺儿头能开出什么花。
第二章
【吾辈一直没开花】
每日的天青云雾茶极清冽甘醇,吾辈觉得滋味甚好,却无从知道什么是世间最纯洁无瑕的花。
金蛉公主也无从知道,入夜后这片看似恬静的竹楼其实喧闹得厉害。小洲是块难得的修行之地,如今又得皇家庇佑,竟成了花妖的聚集地。吾与那些已修成形的jīng怪比起来,不过是一团懵懂初醒的灵光,每日趴在竹栏往下望,一株兰花小妖吐着香甜的气息冲吾招手,道:下来呀,一起玩吧。吾又不是没见过她冲一棵初生的荆棘糙张开血盆大口的模样,真被她召唤过去果腹才是傻得没边儿。
吾辈每日看着那些庭院里的花,艳丽如芍药,富贵如牡丹,清雅如兰花,高洁如腊梅,花匠将他们认为最美的花植入了皇族公主的花园,可这些都不是公主喜欢的花。也因为不喜欢,便任由它们肆无忌惮地滋生在庭院里,花儿们以自己乐意的姿态,有些攀附到了树,有些倚着院墙。它们凡是有些灵xing的,都不敢太放肆出格,只管规矩地守着自己那方小小的土地默默修炼。
花神长溪来的那夜,吾依旧是趴在竹栏上,一条莹白无实体的手臂在微风中晃来晃去。
众花妖都贴在地面虔诚地膜拜他,从幽冥界来的花神走过之处,落脚之方寸便生出一朵红艳到极致的彼岸花,他踏花而行,一路潋滟摇香。玄黑的长衫仿佛是夜色染就,常年不见光的脸色白得胜过冰雪,眸色中却是浓得化不开的chūn意,看似有qíng又似无qíng,都藏进颈子上那圈宽大的玳瑁色狐皮中。
长溪抬头看着吾,双唇勾起一个嘲讽的笑,“这座小洲什么时候来了个吸食人血成jīng的妖物?”
吾辈不得不承认,长溪生了副连他对你刻薄相讥也无法对他本人产生任何厌恶的好皮相。
吾想起金蛉公主说的,纯洁无瑕。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红色彼岸花,无瑕得令人陶醉其中。吾在看见长溪的那一瞬间,真正拥有了双能看透世事的眼睛。
听小花妖们说,这座小洲葬着花神长溪的qíng人。
吾不懂qíng,也不想开花。
有一夜,长溪又带着酒从湖面上踏花而来,金蛉公主披着衣裳站在竹楼上,待长溪走进庭院,金蛉才平心静气地问了一句:“神仙从何处来?”
于是长溪就和金蛉公主成了朋友。
很久之后,吾才知道长溪唯独对女人细致温和,要对弈便对弈,要谈天便谈天,丝毫不见半分坏脾气。金蛉公主心系苍生,说来说去都离不开这西临国的百姓生计。长溪看多了凡间的苦难,虽听得耐心但并不动容。
吾辈就伏在竹栏上,静静听着,其实多半都听不懂。人为何那么复杂,相爱又相杀,善良又恶毒,一边怜悯却又一边在作恶。
吾在这天地之间,又为了什么而存在着?
终于有一日,金蛉将凉透的茶水浇灌在吾容身的花盆里时,长溪用长指托着下巴问:“你留着这难看的刺儿头,是要做什么?”
金蛉用手指戳了戳刺儿尖,笑道:“父皇说,如果它开花了,我就无须嫁给从小就有婚约的多洛公子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你若不中意那位多洛公子便换别人就好了。”
“对我来说,既然是皇族的婚姻必定是要选个合适的,由不得我胡闹。是多洛公子还是其他家的公子,都是足以与我的公主身份相配的权贵,对我来说,并没什么区别。”金蛉公主低头轻笑,“我不过是想让父皇知道,我在期待的不是奇迹,而是事实。你们都看不上的这颗刺儿头,只要被善待、被期待,就一定能开出世间最纯洁无瑕的花。”
长溪盯着吾似笑非笑,用心音传声与吾辈道:本座袖风一掠便可烟消云散的灵光,吸食jīng血而生,要开也只能开出世间最肮脏血腥的食人花吧。
“我也很期待它能开花呢。”长溪说。
可吾辈一直一直没有开花。
指望着一颗不知道名字的刺儿头开花的金蛉公主变成了众人的笑柄。
城中百姓们讽刺别人痴心妄想的话变成了,你若要想成真,除非那刺儿头开出花儿来。
两年后,金蛉公主大婚当日,三十二人抬的婚辇穿过都城的长街,红色的月季花瓣没休没止地飘在都城上空,好似在落雨。吾辈坐在步辇的顶上,花瓣落了一身,百姓们欢呼雀跃,孩童们笑闹着追着步辇跑。金蛉公主盖着鹤纹的大红盖头,手中捧着她每日悉心照料的刺儿头,与欢声笑语隔着一层大红的浮纱。公主为了她的子民默默地做着她身为皇族唯一可以做的事,嫁给权贵公子让他们能更加心甘qíng愿地为皇族效力,朝中局势稳定百姓便能安居乐业。
“你不寂寞吗?”公主对着刺儿头笑,“你能耐得住寂寞不开花,是因为你不屑于像百花那样争奇斗艳。你懂得开得再好也无法长久,拼尽了力气也难测人心喜新厌旧。男人妻妾成群,花园里梅兰竹jú哪个不清高,惜花之人却难有专qíng。传说中天地间有一种花,三千年一开花,盛开在夜色里,生来就刹那芳华,任你有huáng金万两却也留不住,令人魂牵梦萦。父皇说,不过是市井说书杜撰出来的。可我相信,这种花就在身边。你懂人心,所以你不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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