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再过数月,杜蘅就能活过来了,有体温,会呼吸的,活生生的杜蘅。
将离抓过一个孩童,匕首横在他的颈子上正待划下,手腕却被抓住了。
她慢慢转过头,手臂上是森森手骨,她顺着那白骨又慢慢抬起头,杜蘅半跪在她身旁,半人半骨的恐怖模样。
“杜蘅?”将离呆呆地问。
“是我。”杜蘅说,“够了,将离。”
他说,够了,将离。那日也是,他说这句话时,她亲眼看到他的ròu身突然腐烂成灰,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人,瞬间只剩下一具森森白骨。那双总是冷冽地斜视着她的眼睛,只剩下黑漆漆的两个窟窿,什么都没留给她。
将离猛然推开他,大叫,“怎么会够!不够!一点不够!你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了,我只要我的杜蘅不行吗?”
“不要再害人了,你做下的业障会让你永不超生。”
“如果永不超生能换来与杜蘅一世相守,也值得。”
“你这不是爱,是执念!”
“如果没有执念,哪里能称得上爱?”将离状若疯狂,拉过一个孩子,匕首高高举起。
有了执念的爱,就成了羁绊。
永不超生也好,天人永隔也好,在地狱烈火里挣扎千年也好,在佛前跪求万年也好,有了羁绊,总会有相见的那一天。
还未等匕首落下,将离一下子愣住了,杜蘅半边身子正迅速地腐烂,ròu糜肌血迅速变成飞灰。白寒露以封魂师的血液为印,让他附着在自己的半具ròu身上,可那残破的ròu身无法承载他的灵魄,不过片刻便会重新腐朽。
“将离,来世你还……”你还愿不愿意再喜欢我一次。
他说不出来了,因为嘴唇已经不在了。
将离膝盖一软,怔怔伸出手,杜蘅不由自主地想去碰触她,却在顷刻间他完全脱离了那副白骨。骨架跌碎下来,将离张开怀抱,紧紧抱住了那副白骨。
“到了最后,还有杜蘅在,不够,可是真好。”
这是将离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七章
【第六节】
【下地狱,魔神拂姬bào走冥界绵延数百里的彼岸花海尽头,是无垠地狱。】
在冥界最不缺的就是名目众多的地狱,可地狱多是冥界诸神建造,唯独无垠地狱是上古仙魔大战时西方众佛建造的牢狱。无数极端作恶的三界生灵被关入地狱里彼此杀戮,任其自生自灭。而如今几百万年过去,这座废弃的地狱已有了主宰它的四位魔神,不再是毫无秩序的杀戮之地。
杜蘅裹着黑色的斗篷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昏天暗地的沙海往深处走,终于遇到了一处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城镇。他进了间屋顶没塌的破屋子,肆nüè的风沙被隔在墙外。他在无垠地狱的沙海里走了十几日,已经jīng疲力竭了。
麒麟最惧污秽,看见点血腥都要掩鼻皱眉,在神族中好gān净是出了名的。可这无垠地狱却是实打实的污秽之地,这些时日杜蘅的法力为了阻挡地狱戾气几乎已经散尽,与那些迷失在无垠荒漠里的普通怨灵们没什么两样了。
他忍着刺鼻的霉臭味抖gān净身上的土,准备靠墙坐下调息。
“本大爷还以为又来一只恶心的食腐灵呢……”角落里传来个懒洋洋的声音,分明是被吵醒了在打呵欠。刚说完,一张俊秀的面孔便露出来,昏暗无光的地方一双缠绵的影影绰绰的桃花眼尤为醒目。
这是杜蘅进入无垠地狱后碰到的第一个没迷失心智的生灵,那荒漠里多的是魔障了的孤魂野鬼,有的化作了食腐灵,见了什么吃什么,连所谓的同类都不放过,看一眼就足够他作呕几百年了。
那人见他没说话,又问:“你也是迷路的?”
杜蘅听他说话和和气气,便老实回答,“不是,我来寻人。”
“听起来倒是个有qíng有义的。”那人笑了,笑声高山涧水般好听,“巧了,我也寻人,一起做个伴吧。”
两人是萍水相逢,家世名字自然也是不必说的。杜蘅天生嘴巴就是个严实的,幸好同行的那男子是个闲不住的话痨,一路上东拉西扯些这些日子流làng时的见闻,像是憋坏了似的,也不管旁边的人想不想听,只管自己说了高兴。
不过这世上总有一些人得天独厚,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招人嫌弃。
“我们大约是快走出荒漠了。”
终于在听那男人唠叨的第四日,杜蘅听到了自己愿意听的话。他打起jīng神往前方看去,一望无际的huáng沙尽头不知何时升起一轮银盘圆月,银屑飞溅美不胜收,讶异道:“这地狱里怎么能看到月亮?”
“当年佛祖建这方牢狱自然是没那么有闲qíng雅致造一轮月亮的。可如今这里当家的四位都是天界有头有脸的上神堕成的魔,难道连把自己的属地收拾得体体面面的本事都没有?”那桃花眼男人笑得一脸dàng漾,“何况这西边地盘的拂姬可是个琼姿花貌的美人……哎,你跑那么快做什么……”话音还未落,杜蘅已快步朝那月升起处走去。那人追在后面笑话他,“哎呀,一听见美人就激动成这个样子……年轻人啊年轻人……”
杜蘅没听见似的,只是白着一张脸裹紧斗篷低头疾步往前走。
半年前他的灵魄回到麒麟雪谷,央求莫嗔姐姐用一段梧桐木雕了尊他的木像点化成ròu身。来时莫嗔姐姐对他说,你生来就没对别人低过头,不过人也好,神仙也好,有扬眉时,也会有低头求人的时候。即使膝盖跪地,脑袋垂着,摇尾乞怜苟且偷生也没关系,只要你灵魂屹立如山,胸腔里跳动的东西骄傲如初,那怎样都不算丢人。
可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给人低头的,只是不想欠着别人而已,他许过一个人,下一世让她生个好人家享尽荣华富贵,而不是让她在地狱里给一个魔神做奴仆。
作为男人说出口的承诺,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做到,如此而已。
走出沙漠眼前突兀地出现翠色yù滴的群山,眼睛能看到的尽头是月盘下萦绕在云雾之中若隐若现的山峰,好像美人纤细的一根手指。杜蘅回头发现身后的沙海已经不见了,他和那桃花眼的男人已置身在山中。
“这无垠地狱本身就是西方佛祖取自己一梦而营造的幻境,那沙海和群山本也是都不存在的。”男人不知从哪里拿出把扇子,开始摇啊摇,心qíng大好眉飞色舞的模样,“往好处想,这里有山有水的就算被困住,起码可以沐浴。”
说完一转头,发现那个萍水相逢的寡妇脸已经开始解衣服了。
一只青色的云雀儿离开松枝,扑棱着翅膀飞到峰顶上的梅坞,一个约莫巴掌大的jīng灵般的女子正拿着罐子坐在枝头收集梅花上的露水,这便是凡间父母吓唬孩子时说的喜欢吃小孩子的魔神拂姬。云雀落在地上幻成人形,是个眉目端丽的青年。
“什么?两个大男人闯进来后就……沐浴?!”拂姬老神在在地扶了扶额头,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不像话啊,乐生,走!我们这就过去!”
乐生伏首道:“那两个人一个是凡人的生灵,一个是法力散尽的神族,不必脏了大人的手。”
“……脏不了手,我反正是要去偷窥的!”
乐生丝毫没什么意外,因为好色是拂姬几千年都改不了的老毛病。占据南边属地的那位魔神绝不容许梅坞的人踏足他的泽雨乡一步就是这个原因。其实,两家原本可以处得不错的。等他们赶到的时候,沐浴二人组刚刚把衣裳穿好,新鲜gān净得像两支破土的新竹。
杜蘅听到叹气声抬头看到一小团玄黑色的绫罗裙被风chuī起,一只青色的云雀背上坐着个巴掌大的少女正大喇喇地打量着他们。
“两位公子倒是大方,直接把我这梅坞当澡堂子使了,要不要我给你们搓个背啊?”
杜蘅和桃花眼对望了一眼,都没有说话。拂姬以自己上万年的修为一眼就看出来,神族小子不说话是因为生嫩得很,怕是刚断奶离家的娃娃。而桃花眼一看就是个脸皮比城墙厚的,不知为何也低头皱眉做出难以招架的模样。
拂姬摆了摆手,“不搓背就赶紧走吧,我这里不开客栈也不开善堂。”
桃花眼“啪”地打开把破扇子潇洒地摇了起来,不紧不慢地问:“倒是需要个搓背的,只是姑娘你就比蚕豆大那么一点儿能抓得住布巾吗?”
蚕豆……蚕豆……
拂姬顿时眼前发黑,不知为何杜蘅好似看到这云雀背上的女子头顶响了个惊雷,加上那一色的玄衣仿佛整个人都被劈得焦黑了。
乐生冷飕飕地开口道:“混账!什么蚕豆!大人明明比枣子还大一圈!小小凡间生灵在拂姬大人面前如此放肆看来是活够了!”
枣子……枣子……
“糟了!”乐生化成人形手中结着印护住自己,沉声道:“拂姬大人您快冷静下来!”
拂姬的身体周围已释放出深橘红的火焰,瞬间膨胀几十倍,好似个女巨人般屹立在山间,却是水泡般半透明。杜蘅和桃花眼只感觉一股子热làng席卷而来,灵魂好似要被蒸发了似的,而周围的糙木瞬间焦黑失去生命,眼看着就要被卷去那奔腾而来的蓝紫色火焰中烧成灰烬。
杜蘅心里暗道,完了。刹那间却被揪着衣领往后一扔,眼前几丝银发拂过脸颊,锦绣白蓝衣的封魂师挡在前面,衣领和袖口里蹿出无数血红色的彼岸花,碧绿的花枝缠绕紧他的身体,龙爪形的花冠有意识似的聚集成门形的盾牌,在火焰接触到的瞬间门缓缓打开将火焰吞噬殆尽。
白寒露身上缠着那残艳绝丽的花藤,身子被擎在半空中,似仙又似魔,妖异得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第八章
【第七节】
【瑶仙岛,麒麟月姬的求援】
瑶仙岛上的伽罗木,一千年散叶,一千年开花,此时正是花期。
麒麟月姬以赏花为名去了白寒露的醉梦轩做客。在海边的一片竹坞里,掩映在白雪似的伽罗花中,是凡间难得的一块净土。白寒露知道月姬小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多半是因为她那个家族里的小辈杜蘅。不过她是已故师父的红粉知己,即使神族那不老不死的身和秀美如花的脸,月姬小姐依旧能算得上是他的长辈。
白寒露看着狂妄冷漠得紧,对长辈的谦卑有礼却到了让人费解的地步。
“我侄女莫嗔的信使传信来说,杜蘅那小子去了无垠地狱找那个小女帝去了。那种污秽之地,以他的修行进去了怕是很难出来。”月姬一双素手捧着茶盏,悠闲雅致的调子,怎么听都不像是来求人办事的。她弯着嘴角,犹豫了一下,又道,“拂姬憎恨天帝,也憎恨对天帝俯首称臣的神族,而这憎恨是不会轻易化解的。况且,当年天界的确是对她不公,可无论是天界也好,人间也好,统治者口中说的公平是不损害他的天威和拉拢多数的人心的前提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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