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预感来得莫名其妙,却又斩钉截铁,确凿得就仿佛那结果已经出现。
“赵大哥,别丢下我啊……”任五嘶哑的喊着,带上了哭腔。
这叫喊中有委屈,有恐惧,因为他明明已经用尽了全身气力,却被队伍越甩越远,眼前最后一个人的背影也即将隐匿到黑暗中,而身后,那不知名怪物吐出的呼吸都好像拂过了他的后脖颈……
突然,前方出现一丝光亮!
任五瞪大眼睛,认出那便是之前他们下来的盗dòng!只一瞬间,狂喜几乎充盈到他的四肢百骸。那一点点光随着不断有人爬出而时隐时现,斑驳不堪,却比最明媚的阳光都要美好。
近了,亮了,更近了,更亮了,任五几乎可以看清那最后爬上去的人的脸庞。
“快点,快点,怪物要上来了!”
上面不知谁在喊,急促的语调里是浓浓的紧张。任五想应一声,想说我已经尽全力了,可手脚并用的当下根本无法再分神去开合嘴唇。他只知道不断的往上爬,指甲抠进坚硬的土壁里,破了,流血了,也根本顾不得,那抹光亮就像一碗白粥,之于饥饿到极点的人,便是全部的温暖和希望……
可最终它被吞没了。
随着一声巨响,dòng口被巨大的石块堵住,几近严丝合fèng。任五几乎是呆在那里的,像一只可怜的蜘蛛,失去了网路。他距离dòng口仅两尺,他距离光明仅两尺!或者说,曾经。
“我还在下面呢!你们把石头拿开啊!”
“赵大哥,我什么宝贝都不要,别丢下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求求你们了……”
任五喊了很久,直到嗓子哑了,力气没了,才慢慢滑落到底。
墓道很静,死一般。怪物的叫声也没了,仿佛不曾存在过。
可任五知道,它在。闭上眼,靠上冰凉的土壁,任五便能在脑海里描绘出那双冰绿色的眸子,此时此刻,它正躲在某个角落窥视着自己。
窸窸,窣窣。
不断有沙粒落下,细小的摩擦声,那是一个孩子在发抖。
第98章番外灰色迷途(五)
“五子,小五子?”
任五睁开眼,视线由模糊变清晰用了很长时间。
“ròu和尚?”神智仿佛处于将清明而未清明的jiāo替处,任五有些不可置信地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被唤作ròu和尚的秃头壮汉似乎想笑,可又想要表达出自己的一头雾水与莫名其妙,于是瞪大的牛眼与微张的嘴角便组成了一副滑稽的表qíng:“瞧这话问的,我不在此地又该在何处?小五子你别是被刚刚那女尸吸了魂魄吧。”
女尸?
任五下意识环顾四周,只见一个粗布短打装扮的jīng壮男人正带着三个同样打扮但稍显稚嫩的年轻人在一方棺材里挑挑拣拣。不断有明器被从棺椁中取出,看起来值大钱的很多,因为只需轻轻擦拭,那金银珠宝特有的光便会映亮盗墓者的脸,而兴奋面庞闪着的某种东西,又仿佛比明器还亮。
“喂,”ròu和尚凑过来,刻意压低声音,“你说大哥会怎么分啊?娘的这老太婆一棺材的宝贝够咱们躺着吃喝三辈子不愁的。”
任五笑笑,随口敷衍道:“你这样问我不是徒劳么,宝贝又不在我手里。”
ròu和尚讨了个没趣,终于明白自己的兴奋这厢是遇着冷脸了。不过他也不在意,悻悻地撇撇嘴之后,很快便又重新沸腾起来,眼里的急切与期待足够烧光几院子茅糙房。
任五在心底叹口气,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笼罩着他。他也想与ròu和尚这个粗犷却心善的钻土新人一起血脉贲张,奈何总提不起那口气。就像几天没睡觉似的,莫名萎靡。他回忆不起自己是如何与这些人进来的,更甚者连今夕是何夕,他都抓不准了。
记忆就像被风chuī散的湖面,倒影都碎成了一块一块,无从识别。
啪嗒。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
那声音又细又小,本不该被察觉的,但任五听见了。
抬头去望,忽地有东西落进眼睛里。霎时一阵尖锐的刺痛,任五忙用手去揉,好半天,元凶才现了形——一粒细沙。
不详掠过心头,不待任五多想,细密的沙已经淅沥沥落下来。任五大叫一声“不好”,众人刚狐疑地望过来,巨大的声响便震耳yù聋般升起。
起初,人们还很疑惑,想不出也听不准这骇人之音究竟来自何处,直到有人变了调地惊叫——
“大哥!墙、墙在动!”
是的,墙在动。确切的说,是两侧的石壁在相互靠拢。速度不快,却磨得人头皮发麻,此刻的墓室俨然成了一头怪shòu,正缓缓合拢自己的血盆大口。
“还傻站着gān嘛,快跑啊!”不知谁喊了一句,恍若醍醐灌顶。之前还翘首企盼着的众人争前恐后往外跑,而棺椁旁边的几个,却显出踌躇——bī迫自己放掉唾手可得的宝贝,着实残忍。
任五眼见着数人朝自己狂奔而来,起初还在纳闷,不过很快明白原来通往侧墓室也就是他们之前已搜刮过的地方的石门,正在自己身后。
任五也不明白为何此自己还能想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甚至他产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并未身处墓室,而是在自家院子里,躺着藤椅,品着清茶,懒洋洋的日光把世间一切都染上金色,愈来愈耀眼,却也愈来愈模糊。
直到惨叫与哀嚎刺破耳朵。
任五转身,立刻有温热的东西喷溅到脸上,他下意识拿手去擦,指尖血红一片。任五不认得这个同伴,但眼睁睁看着他被忽然落下的石门压成了ròu泥。人群疯乱起来,不是为祭奠同伴,而是出口被堵死后的绝望哀恸。
两侧石壁还在移动,眼看着墓室越来越窄,ròu和尚大骂起来,几乎问候到了墓主人的祖宗十八代。任五却忽然想笑,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滑稽,并且,他一点抗争的yù望都没有,仿佛认命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qíng——他很少这般平静,脸最疼他的老娘在寥寥数语的临终遗言里都不忘告诫他,收住你的xing子。
然此刻,他几乎摸不到自己的qíng绪了。无悲,无喜,无惧,无怖,胸中仅一片旷野,无花,无糙,无人烟,无牛羊,旷野一片苍凉。
石室只剩下两丈宽,人们被迫聚拢到一起,就像被捆成扎的柴火。有些不死心的还在挣扎,或用身体抵住石壁,或用兵刃用力敲击。
任谁都看得出这是徒劳,但,任五想,这或许是人死前唯一能给自己的安慰。
人在哭叫,石壁在合拢,沙砾在滚落,几近耳鸣的嘈杂与乌烟瘴气里,唯有前方的棺椁,依旧静静躺在那儿,死一般。
它在墓室的正中间,显然,等下将第一个受难。因为一旦墓室窄成了一条fèng,那每个人都会让自己如壁虎般贴住石壁——实际上已经有人开始这样做了,于是这三尺宽的木棺,定然首当其冲。
鬼使神差,任五拨开疯乱人群,一步步走到了棺椁面前。原以为会见到传说中的“老太婆”是何等尊贵,却不想尸骸已经被翻得一塌糊涂。头颅滚落到棺底,胳膊与腿骨混到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寿衣腐烂得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布渣,更衬得满棺láng藉。
【勿动,死者为大。】
【钻土者只开棺窃财,不扰往生者。】
【穷讲究?呸!这是行规,行规你懂不懂?】
风停歇,记忆的湖面重又拼凑起来。有个人曾这样对他大言不惭过,任五绝对可以确定,可,究竟是谁呢。
终于,石壁挤裂了棺木,任五闭上眼,就好像已经知晓大限来临自己穿好寿衣的老人,平静而安详。
骨头被挤碎的滋味着实不好受,疼,深入骨髓的疼,伴随着清脆的咔咔声。
如果世间有一万种死法,那被碾挤而死一定是最痛苦的。这念头刚一闪过,任五便失去了全部知觉……
“任五你愣什么呢,赶紧带路!”
“……”
“任五!”
呵,这次改成冲锋陷阵了么。
“别叫了,走快走慢一样,反正都是死这儿。”
“任五你他娘的皮痒是吧,要不是看在你认得路,信不信我能直接让你见阎王?”
任五撇撇嘴,懒得理他。
自己掉进了梦魇里,任五笃定。一个让人憎恨至极的梦境轮回。他怀疑造这梦的人认得他,不然又怎能次次都戳中他最疼的地方?他怕死,怕黑,更怕这没尽头的墓道,每一次钻土同伴都会夸他记xing好,因为无论怎样曲折迂回的墓道,他总能准确无误找回来时的路。可惜没人知道前行时他是抱着怎样的心qíng去死命记住路的,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并非与生俱来,但却已根深蒂固。
“喂,你还好吧?”身旁通行的任略显担心地问。
任五想笑笑起码给对方一个安心,可惜未果。似乎他天生就做不成老好人,啧,那就罢了。
前方和后方都是黑dòngdòng一片,只有火把照着的方圆四五丈能看见些人工斧凿的石头,却也是黑黝黝的。任五不敢说唯独这次,自己没记着路,甚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他想如果这时他回头吆喝一句“你们都是谁啊”,那场景一定很有意思。
心里翻江倒海闹破了天,可面儿上的任五,只是无奈地叹口气,然后继续安静地往前走。他不知道前因后果,半柱香之前或许还有些残留,不过当下,记忆已然空白。唯独一点——前方有东西在等着他,这预感他深信不疑。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任五不得不承认,他的预感出了差错。前方确实东西在等他,不过不是恶鬼也不是猛shòu,而是光,二十几丈外,墓口上方的光。
墓口呈圆形,落进来的光斑好似十六的月亮。皎洁而温润,像个柔软的姑娘。
任五深吸口气,隐约闻到了糙木的香,他闭上眼,不知是不是即将到来的东西太过美好,他居然觉得自己在微微发抖。
后面的人开始嘈杂起来,似乎高声说着什么,任五不太甘愿的睁开眼,虽然这种见到光明的喜悦他可以感同身受,但……等一下!任五忽然感觉到一阵巨大的晕眩,仿佛天地倒转,紧接着地面便剧烈的摇晃起来,他这才明白原来刚刚不是他而是地面在发抖。
……塌方!
这念头闪过的刹那任五便扑了出去,求生yù就像突如其来的bào风骤雨,瞬间把他化成了离弦的箭。不想等死,不要等死,凭什么次次都是他死,他要活着!况且他离出口最近的,他一定出得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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