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紧接着他突然想到,这间屋的窗外是沈兰卿种的糙药园,外面围着一圈荆棘栅栏。赵七自忖不会轻功,脸皮也并未真的厚若城墙,马上就将落得个遍体鳞伤的下场,便立刻认定是赵禹成伺机报复。
娘的,赵禹成这厮竟然如此下作,还要趁机毁我容貌,简直是……
赵七心里的骂人话如huáng河之水滔滔不绝,等痛痛快快地问候完赵家十八代祖宗,他才惊觉自己身上并不疼,反而暖烘烘的。
咦?
他听到熟悉的心跳,嗅到熟悉的气息,他在一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里,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和事物可以伤害到他——而就在片刻之前,他以为自己再见不到他了。
“哎呀,你可来了。”赵七睁开眼睛,笑嘻嘻地问,“岳大侠,你怎么每次都能来得这么恰到好处?”
第129章
岳听松不自然地朝赵七笑了笑,正要开口,却见他突然变了脸色,扑腾着手脚往地上跳:“要死了,你有没有事?还能用内力吗?”
“嗯?”岳听松不明所以,但见赵七神qíng严肃,便依言运功,末了挠挠头,“没什么异状,怎么了?”
赵七暗暗称奇,不过想起岳听松曾经服过百忧百空散,顿觉恍然:“还好你不怕毒药,不然我真要害到你了。”
岳听松瞅了他一会儿,忽而一笑。
赵七浑然不知岳听松心中所想,更不知他直到今日才终于知道那送药人是谁。他只是觉得这个怀抱似乎有些太紧,自己被勒得难受,便戳戳对方的胳膊,小声叫他把自己放下来。
“我……我做了件很大的错事。”
岳听松拍了拍他的背,示意自己正在认真倾听。
而赵七却没有再说下去。他扭头注视着被自己破开的窗户,沈兰卿站在窗边,正面带微笑地朝他们示意。
“岳少侠来得正好,今夜若是缺了你,可是一件十足的憾事。”他朗声笑道,“成王败寇,在此一举。只不知你是打算顺应民心,弃暗投明;还是逆势而为,螳臂当车?”
此刻,夜色已然沸腾。
不远的地方有阵阵喊杀声传来,赵七瞥见冲天的火光,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甜腥的气息,让这初夏的夜晚寒若凛冬。
而几人所处的风bào中心,宁静依旧。
岳听松郑重道:“我会阻止你。”
他比赵七听得更加清楚,而且知道沈兰卿也听得同样清楚。杀声震天之下,刀剑刺入血ròu的声响,濒死重伤的呻吟,都昭示着一条条生命的消逝。
而这只是开始。
“原来你也是这等迂腐之人。”沈兰卿摇头,“偌大山河,万千黎民,难道真要托付于一名年仅七岁的孩童?笑话!”
不及岳听松回答,他又傲然道:“我身为岳氏血脉,自当力挽狂澜。而你贵为皇子,享万民供奉,却甘心沦落糙莽,任由家国陷于孩童之手,当真不自觉愧对先祖?”
赵七脸色微变,心中一时转过无数念头,不禁担忧地望向岳听松。
“这跟血脉有什么关系?比起人的血,还是做的事更加实在。”岳听松也不知听没听出沈兰卿的言下之意,只是皱着眉头道,“我只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事就行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在给天下带来盛世。”沈兰卿昂然答道。
“不。”岳听松认真地反驳,“你在杀人。”
沈兰卿不禁失笑:“难道你从未杀过人?”
“自下山以来,我杀过十三人,皆是穷凶极恶之辈。”岳听松遥望着远处的火光,“今夜将死十倍不止。”
“你杀人为除恶扬善,我杀人为太平盛世,并无不同。”
“不对。”岳听松道,“我每杀一个人,就至少有五十个人可以过上好日子。但今天死的这些人,能不能让更多人过上好日子?”
“我——”
“你不能。”岳听松打断了他的话,“这些人只是为你死的。”
他的话看似毫无道理,而跟他相处日久的赵七却已然明白过来,不由心下一叹。
“为学者,非求加官进爵,谋一己之利;而图天下富qiáng,造万民福祉。以仁政严法,启盛世之端,致民殷财阜,然后足矣。”
随着最后一个字音消失在纷乱夜空,沈兰卿微微动容。
“这是父亲问你为何求学的时候,你回答的话。”赵七缓缓道,“我一个字都没忘。”
那时少年尚还稚嫩,眉眼间却已初露峥嵘。那些言辞掷地有声,重重砸入另一个人的心湖,霎时qíngcháo翻涌,从此义无反顾。
“我也片刻不曾忘过。”沈兰卿的脸上头一次现出几分激动,“如今它们即将实现,天下很快会迎来一个贤明的君主。”
赵七看着他:“那个人是你吗?”
沈兰卿微微一笑:“当仁不让。”
“是我错了。”赵七沉默良久,方怆然笑道,“原来我从未看清过你。”
他以为他看的是天下万民,为那眸中锐光而倾倒,却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人看向的却已经变成了至尊之位。而那些本以为永不改变的事qíng,也在目不所及之处悄然发生着变化。
对沈兰卿来说,贤臣终究不如明君。所以他不会甘于辅佐新皇,惠及百姓,而只会选择取而代之,哪怕代价是战乱四起,死伤不计数。
白雪棋爱上的沈兰卿,竟然只是一个幻影。
不知是不是看出赵七脸色有异,岳听松将他往身后拉了拉,小声道:“开打之前气势要足,不然对士气不利。”
赵七原本正暗自神伤,此时听了个哭笑不得,遂同样压低声音,小声问:“那怎么办?”
“嗯,其实我方才说完话就该动手的……”岳听松沉吟着——赵七估计他是在回忆他师父那本书上的内容——然后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伸手一掏,“对了,你是不是还没见过我的兵器?”
第130章
赵七老实地摇头,便见岳听松自怀中取出一副漆黑掌套,三两下戴在手上。
那手套隐现金属光泽,韧似皮革,坚若磐石。岳听松攥攥拳头,发出一阵金石般的铮铮声,隐隐肃杀竟令人心头一悸。
“此物自西域传来,刀剑不入,水火不侵,未有名号。然他日,必将使恶徒闻之丧胆,jian佞望之丧命!”岳听松道,“沈兰卿,我用它与你一战,一是为江山社稷,二是为我心爱之人。你可敢应战?”
他素来不是个喜欢多话的人,可这一套说辞却琢磨了很久。此时说将出来,只觉得自己威风凛凛,面对沈兰卿这样的才子也不落下风。
他想让赵七知道,自己无论什么地方都不比别人差。
孰料赵七的脸色却变得古怪起来。这话说得不伦不类,他有些想笑。可听到后面一句,他又有些想哭。
在这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他知道了很多前所未知的事qíng。可只有这一件早已确定的,如此深切地拨动着他的心弦。
沈兰卿说了些什么,赵七没有注意,只是低头很快地揉揉眼睛,对岳听松小声叮嘱道:“你小心些啊。”
岳听松深深看他一眼,点点头,旋即猱身而上。
少年侠客斗志昂扬,眼中满含战意,整个人如一柄出鞘的利剑,霎时绽放出无匹的光芒!
沈兰卿冷哼一声,长袖一抚,一柄折扇滑落在手。扇骨处,一抹幽蓝光泽一闪即逝,显是一件淬了剧毒的杀人利器。
二者身形一触即分。就在那短短一瞬间,两人已jiāo手十招有余,各自心头都是暗暗一惊。
岳听松惊的是对方的功夫自己闻所未闻,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而沈兰卿惊的却是对方内力深厚,竟比自己还要高一倍有余。
内力修炼并非没有捷径。沈兰卿近二十岁时才入武道,运用了一些极端的法子,如今堪堪与中毒的赵禹成打个平手。而岳听松内力气息浑厚中正,显然是一点一滴修炼而来——以他的年纪而论,其天资之高,真可谓闻所未闻。
“你练的功夫不对。”岳听松皱眉道,“内力散乱,经脉不通,难怪你现在看不到东西。”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若不立即散功,多不过半年,沈兰卿就要……
“啰嗦!”沈兰卿一扣折扇,随着扇骨一震,一篷细如牛毛的银针猛地激she而出,在夜色中闪现一片银白光雾。
岳听松不敢大意,双掌连出,遮得密不透风。赵七连他的手都看不见,只闻叮叮当当一阵轻响,好似雨打芭蕉。俄而骤雨初歇,岳听松身前已落了一地银毫。
接下来,赵七眼中便彻底失去了他们的行迹,只能听到偶尔的金石相jiāo声,昭示着这场战斗的漫长与艰难。
“岳岚虽年轻些,可身手着实不错。以兰卿的实力,并非他的对手。”正暗自心焦,赵七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虚弱而又讨厌的声音。
赵七这才发现赵禹成这厮不知何时冒了出来,居然就靠在不远处的墙边,身上还cha着那把匕首,此时正一脸复杂地盯着战局。
这家伙怎么还没死……
赵七一见他就牙痒痒,其实很想趁这时候冲上去踹他一脚,可挂心着岳听松,便依旧使劲睁大眼睛,希望能看到两人jiāo战的身影。
“阿棋,这些年,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沉默许久,赵禹成开口了。
赵七依然专心地看着,那两人现在已经打上了药房的屋顶。时不时能听到咚咚的声音,有些灰尘落下来,飞到赵七的眼睛里。
他眨眨眼,一滴一滴的泪水落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可他还是仰着头,认真望着自己根本看不到的战场。
漫长的等待过后,赵禹成叹了口气,以为自己不会得到任何回应。然而正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赵七的声音。
第131章
“我是赵七,不是白雪棋。”赵七硬邦邦道,“你没有对不起我。如果是白雪棋,你一定会对他很好很好。可我只是你的一个奴才,你自然是想怎样就怎样。”
顿了顿,他又说:“我这些年做错过很多事,也负过很多人。你说得对,我没心没肺,可我也知道,你们都不是真的喜欢我。”
他可以是个少有的物件,可以是个稀罕的玩意,甚至是个价值连城的宝贝,但唯独不是一个可以被平等相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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