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该怀疑了的,长安哪里还有人能够做出比馆陶公主府更jīng细的吃食来?
可是这之中还有重重的疑窦。
他那一日拾到的玉坠,遇到了李氏,那一次,也是陈阿娇的声音,只是自己当时竟然没有想起来,直到今日,旧事重提,一桩桩一件件竟然都叠在了一起,让他心痛难当。
他恨的,只是自己,长久地没有去看她,以为时间消磨qíng感,那个人既然已经不是阿娇,那么他无处付出的感qíng就该随着真正的阿娇埋葬,让时间冲淡自己对她的感qíng,长久的自我催眠和暗示之后,他就能够辣手无qíng——可是他很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所以才接连两次听到都没能立刻想起来。
人的音色不会改变,可是语气却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沧桑。
阿娇。
刘彻仰首,用手指压住了自己的额头,似乎是要压住自己那翻涌的qíng绪。
阿娇……
每次念这两个字,都有痛彻心扉之感。
陈阿娇小时候喜欢他叫她“阿娇姐”,可是他逐渐地开始懂事了,便不喜欢叫“阿娇姐”了,他开始叫她“阿娇”……
当时陈阿娇还很愤怒,说他不尊重她这个身为姐姐的,可是那么小的他,只能将自己的心思,藏起来,深深地藏起来,藏在这些细枝末节之中。
阿娇。
陈。阿娇。
娇。
金屋藏娇。
他闭了闭眼,想对赵婉画下最后的通牒,可是却没有想到,那密室之中,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叹:“婉画,进来。”
彼时,刘彻背对着竹帘,听到这个声音,万般的感想涌上心间,竟然让他酸涩极了,差点掉下泪来。
如此熟悉的声音,如此亲切的声音,却如此——恍如隔世。
他以为自己不会后悔,以为已经斩断了七qíng六yù,可是在她那一声轻叹之中,所有所有的冰冷都崩溃了。
这不是那个刁蛮任xing的阿娇,这是他当初全心全意想要去守护的那个人。
他僵硬地、缓缓转过身去,眼底却已经掠过了变幻的风云。
与此同时,张汤慢慢地睁开了眼,看向了竹帘后面,那一间传来声音的密室。
为什么,喉咙里忽然就冒出了血腥的味道呢?
张汤不知道,他忽然想到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
她会重新成为皇后吗?
皇帝不如他所想的那样铁石心肠,他高估了自己;皇后不如她所想的那样断qíng绝爱,她大约不是高估了自己,而是对某些事qíng胸有成竹。
刘彻看向那间看上去小小的密室,赵婉画愣了一下,扭头看了刘彻一眼,却直接不管他,转身向着密室走去。
密室里有几张漆案,是平常陈阿娇找人谈事的时候用的,这个时候有几张上面放着之前做三百六十度评估的白帛,上面红红黑黑,需要她来统计。
这结果原本是很有趣的,可是现在不能继续统计了。
方才在外面的时候,自己竟然也没有注意,那个时候正在专心而投入地念诵题目,让所有人打分测评,还带着讲解,以前有人在会议室这样敲门的时候陈阿娇都会下意识地直接让他们等。
可是这一次回答完了才知道自己失误了。
她在里面很忐忑,几乎立时就出了一身的冷汗,可是万幸的是,什么事qíng都没有发生,他似乎没有听出来是自己。
很难说那一瞬间自己是什么感想,复杂极了。
隔着一道门,千山万水,前程过往,还有什么丢不下忘不掉?
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然回头追来了……
赵婉画掀帘子进来,陈阿娇端坐在竹帘后面,招手让她过来,声音放得轻柔一些,轻声道:“你将这竹简jiāo予他,然后——”
她顿住,从袖中取出一封竹简,这不是什么推恩令,也不是任何一卷东方朔的东西,只是她在这段时间写下来的东西而已,是一些陈词滥调了。
赵婉画接过来,却还等着陈阿娇说完最后那半句话。
陈阿娇曲裾深衣jiāo叠在一起,下裾落在案脚边,黑与浅蓝映衬在一起,对比qiáng烈而深重,一如此刻陈阿娇的眼神,以及她脸上的笑容。
微笑,是温柔的;眼神,却是森然肃杀。
陈阿娇深深地勾起唇角,眼神变得渺远,双手jiāo叠,好整以暇,目光移到了面前的竹帘上,她看不到外面那个人,也不必看到外面那个人,因为不需要,现在也不想看到。
管他什么身不由己,管他什么痛不yù生,现在陈阿娇就只有一个想法。
她轻声对阮月道:“让他滚。”
☆、第三十九章金屋【一更】
如果不是此刻自己是跪坐着的,而是躺着的,赵婉画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做梦,陈阿娇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竟然说……
外面那个难道不是天子吗,
陈阿娇知道赵婉画很难理解,她只是对着她笑笑,然后让她起来,挥挥手,且去吧。
刘彻也该闹够了,她手上还有事qíng忙,夕市马上就要开始,他九五之尊待在这里,一是影响恶劣,二是妨碍陈阿娇做生意。
现在她可不是什么衣食无忧的娘娘,也不是馆陶公主的掌上明珠,她就是穿越之前的那个陈阿娇,大多的成功还是要靠自己打拼的。
她看着赵婉画出去了。
赵婉画双手奉着竹简,很快地从密室出来了,外面围着的人那么多,此刻堂中却是冷冷清清的,闲杂人等自动回避,站在那里的只有张汤和汲黯,便是连齐鉴都退到了门边上。
张汤搭着眼皮,在听到陈阿娇声音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张完全的死人脸了,这一次,自己才是最大的输家——不,输赢还未可知,只是他知道,在某些地方,已经是一败涂地了。
而那边的汲黯,却是一脸的平和,不过这东西不能看表现,汲黯固执起来,只能让人沉默,这不对盘的两个人向来是一见面就要相互之间扎几句,却不想这个时候,默立在这里,不敢说一句话。
因为,连刘彻,都静默无声。
天子尚且无声,臣子自然不能越过了本分去。
刘彻此刻,竟然有几分忐忑,他此刻清晰地知道她就在那密室之中,至于她为什么还活着,她是怎么活下来,旧日的阿娇又去了哪里……一切一切的疑问他还没有来得及去考虑,张汤在后面,日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看到赵婉画出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个时候的赵婉画,虽然面目丑陋,然而一双眼里完全是不卑不亢,她双手奉着竹简,向着刘彻行了一礼,然后双手托着竹简平举过头,奉给刘彻。
刘彻喉咙有些gān涩,似乎有些说不出话来,在别人的眼中,皇帝永远是冷面冷心的,就算是有笑容也是那种带着霸气和宽和的笑,可是此刻的刘彻,却只有满心的不安。
忐忑。
这种感觉就是忐忑,不仅是忐忑,还有熬煎。
他的心是被放到了烈火上炙烤,至今不得解脱,而能够让他解脱的人,就坐在密室之中。
他嘴唇分开,迟疑了一下,才伸出手,要从赵婉画手中拿竹简,“她——可有什么话吗?”
赵婉画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张汤和汲黯乃至齐鉴也都看着,想知道陈阿娇到底是什么态度。
本来赵婉画是要大声地说出来的,因为夫人现在的身份几乎是呼之yù出,方才刘彻追问自己时候那种焦急的表qíng,分明是qíng感qiáng烈而且压抑到了一定程度才有的,那样惊心动魄,让人一见之下便有些为之动容。
然而这一切根本不能阻止赵婉画的决心,夫人是给自己jiāo代了任务的,尽管刘彻看上去很像是可怜人,可难道夫人就不可怜了吗?
她不知道更多的事qíng,可是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用平淡的声音转达了陈阿娇的意思:“夫人的确有留下一句话,不过也只有这一句。”
刘彻手指掐紧了那竹简的简片,尖锐的棱角扎入手心,他看向了赵婉画。
然而赵婉画说出了最大逆不道,惊天动地的七个字:“夫人说,让陛下滚。”
他刚刚从赵婉画手中拿起来的竹简差点落了地,刘彻觉得自己很冷,又是彻骨的寒风在往他骨头fèng里灌,他定定看向了赵婉画,可是赵婉画只是很礼貌地回了一礼,然后退后一步,却像是要看着刘策等人离去。
汲黯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呵斥赵婉画:“大胆民女,胡言乱语,来人——”
张汤冷冷地在旁边笑了一声,他睨视着汲黯,“汲黯大人还是省省吧。”
张汤这一张嘴很毒,向来容易得罪人,得罪得最深的人就是这病秧子汲黯,他最厌恶的就是汲黯这样的人,自己说着正道直行,可是是否真的能够做到呢?
他张汤虽然卑鄙狠辣,真小人却是比伪君子好上很多的。
汲黯面子上挂不住,因为刘彻依旧没有任何反应,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关窍,可是张汤知道,自己不知道,汲黯给张汤气得喘不过气来,当下也是一声冷哼,gān脆不管了。
刘彻的手掌再次握紧,之前所有的,所有的忍耐,都在这一刻化为了乌有。
再也不想管,再也不想顾,他甚至就想着,任由自己这满腔的冲动都沸腾吧,什么江山社稷都抛之于脑后,他只喜欢她!
她说,让他滚。
从来没有过如此绝qíng的时候,他只觉得喉中带着腥甜的味道,却大步向前,他要告诉他,他不走!
密室前面挂着竹帘,里面还有一层竹帘,他已经走了过去,身后的赵婉画却喊道:“不能过去!”
只是刘彻哪里肯理会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这竹帘前面,刚刚伸手过去就要将这竹帘撩开,然而在手指碰到那冰冷的竹帘的时候,他听到了他的声音。
陈阿娇在里面能够勉qiáng看到他的动作:“你何苦?”
只是这样简单的三个字,刘彻眼眶却湿了,你何苦……
苦。
他哪里不苦?
“阿娇……”
他嗫嗫着嘴唇,模糊地呢喃了这么一句。
陈阿娇拿着笔,在帘子后面,按着竹简在写什么东西,已经不再抬头:“陛下还是不要再往前一步为好,否则民女让人将陛下扔出去,似乎不怎么好看。”
刘彻愣住了,这熟悉的,带着调笑的口吻,往昔的一切记忆都从心底冒出来。
陈阿娇坐在漆案边,歪着脑袋,从他的食盒里拿了一只jī腿,挑眉告诉他:彻儿你还是不要将此事传扬出去为好,否则我便再不给你偷偷带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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