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此刻的陶氏,她从来没觉得一个女人能够美到这个地步——在她慈和地安慰自己的孩子的时候。
唇边带着微笑的陈阿娇,依旧是端庄地站在那里,长久的染在身上的冷肃和萧杀冰消雪融一般褪去,只留下属于她自己本心的平和,眸子里是温柔的神采,又像是带着渺远的念想,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是一丛木香,简单细碎的花瓣,重重叠叠,小小的,清香浅淡,总是在不经意之间就染在了人的身上心间,却让人毫无知觉。
木香。
张汤又产生幻觉了。
他站在门外的台阶上就看到这一幕,却没有进去。
直到陈阿娇看到他,两个人中间,陶氏在安慰又哭起来的张安世,母子二人如在画中,可是张汤和陈阿娇——是画外人。
她的目光,在转向他的时候还是温和的,只是一转眼便已经藏尽了,恢复到淡漠,陈阿娇喊了一声:“张大人。”
张汤略略地一点头,陶氏听到声音也抬起头来,张安世的哭声忽然就停住了,并且努力地用袖子擦自己的脸,看那样子就像是洗脸的猫一样,不过猫是慵懒的,看着张安世的样子,却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样。
陶氏站起来,看到了他,张汤却在她说话之前问道:“阿世又怎么了?”
张安世埋下头,咬住嘴唇,背对着张汤摇头。
陶氏略带着几分局促和尴尬,“孩子方才摔在了台阶上,所以……”
陈阿娇却看出了几分端倪,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张汤的表qíng,发现这人在提到孩子摔倒的时候,眼底有几分qíng绪滑过去,却很快,她来不及捕捉。
只听张汤道:“我与夫人有事要谈,你先带他下去吧。”
张安世的目光又看向陈阿娇,黑溜溜的眼珠,宝石一样,他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可是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陶氏俯身称是,然后牵着张安世准备出去,她忽然知道之前齐鉴来这里谈的是谁的事qíng了。
陈皇后没死,这又是一件不知道是福是祸的事qíng了。
出去之后,陶氏沉默地给小安世整理衣衫,张安世也不哭了,他跟自己的母亲一样沉默。
“娘,那位夫人是谁?”他问了一句。
陶氏道:“你父亲的朋友。”
“她长得很好看。”张安世又这样说了一句,“不过还是我娘最好看。”
陶氏终于禁不住他这样说,笑了出来,一按他额头:“鬼灵jīng,你爹他怕是听见你哭了,不过夫人在,他大约也不敢训斥你。”
张安世一下瞪大了眼睛,好像很惊讶:“那位夫人这么厉害?”
陶氏还是笑,摸了摸他的脸:“那位夫人是很厉害的人,是你爹的……”
什么呢?
朋友吗?
可是她知道——昨日,张汤彻夜未眠,书房里的灯亮了一夜,早上什么东西没吃便去上朝了。
陶氏想着,还是给做点东西端进去吧,上朝之后迟迟未回,现在才回来,估计是饿着的,朝中事忙也不能亏待自己的身体。
于是她牵着张安世到仆人那里去,对他道:“你去看书,一会儿我给你带吃的来,你爹他难得回来一次,你可不能淘气啊。”
张安世用力点头,却在陶氏走的时候问道:“要是爹以后也每天回来就好了。”
陶氏忽然觉得心中酸涩,却qiáng忍了这感觉,去下了厨。
厅中,陈阿娇与张汤隔着一张漆案坐着,看到张汤那沉沉的表qíng,陈阿娇大抵也猜到刘彻是要gān什么事qíng的。
刘彻小时候淘气得很,当了皇帝不能任xing胡为,怕也拘束得很。
不过一开始就谈那么沉重的话题似乎不是很合适,陈阿娇很自然地说起了张安世,“我看着张安世好像很怕你,你这做父亲的,便冷面严心到了这地步了吗?”
陈阿娇不说还好,一说,张汤眼底就结了一层冰,他心里不舒坦,可是陈阿娇是不知道的。
他冷淡道:“男孩子不能惯着养。”
“话也不是这么说,他都不敢怎么跟你说话了,小孩子哭哭也是很正常的事儿,想来是不需要多在意的。”尤其是张安世,这孩子以后可是名臣啊!
她想到这一茬儿,就感叹极了,张安世他老子才应该是名臣的典范,只可惜……
袖中揣着一封竹简,陈阿娇终究还是准备谈正事儿。
张汤也这样想,他不想跟陈阿娇谈自己的家事,这让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像是有一张网将自己困锁住了一般。
“夫人此来——”
陈阿娇接上,道:“有要事。”
隔着一张漆案,两个人都是正襟危坐,张汤从一旁的水壶之中为陈阿娇倒了一杯水,陈阿娇忽然说道:“我那边有好茶,改日也叫人给你送些来吧。”
这话是前后不搭调的,可是张汤没有任何的反应,他眼皮也不抬一下,整个人还是那种刻板乃至刻薄的模样,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妖戾。
酷吏也好,jian诈也罢,忠君,直臣,狠辣……
都通通与他无关,他只是怎么想就怎么做了,与别人相比,他不过是多了个冰冷的壳子,让别人不能一眼看出他内心的yù望和狡诈来而已。
“如此,多谢夫人。”
陈阿娇看他那表qíng波澜不惊,接过了他端来的水杯,却没有放下,而是握着那水杯,嘴唇一勾:“他怎么处理的?”
张汤继续给自己倒水,在宣室殿说了那么多,早就口gān舌燥,一杯水正好合适,他早知道陈阿娇要来问讯此事,只是摇头了一下头,却转过眼看她,眼神淡淡:“夫人来这里,已经错了。”
“他要除你,现在你已身首异处。”
言下之意即是,现在陈阿娇来找他,就算是被刘彻的眼线知道,也根本无所谓。
他还是冷酷的帝王,时刻要为帝王霸业着想,什么人该死,什么人不该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更何况——张汤是救了自己,要下诏诛杀或者迫害一个救了自己的人,于qíng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
张汤又是他左膀右臂,自断臂膀之事,在这个时候是绝对不可能的。
刘彻也许会秋后算账。
“夫人来此何事?”
张汤又问了一遍,现在他很不希望看到陈阿娇,也许她走了,自己就能够想出所有事qíng的解决方法了。
她一坐在自己的面前,什么都乱了。
陈阿娇端起水来,沾了一口,然后将水杯放到一边,将袖中的竹简取出来,竖着放在了桌案上,一头对着张汤,一头对着自己。
“你是他股肱之臣,万不该因此事受累,前途既然无量,便不要放开,不管是对君王,或者是……”
因为那些私qíng。
张汤本该自慎,不过刘陵一事到了到了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她有一种奇怪的惜才之心,每一个人在她的眼里都像是一件有感qíng的器物,她看自己也是这样。
张汤不是一块玉,他是一块石,顽石。
陈阿娇为自己的想法笑了一下,接着却不说话了。
张汤抬眼看了她许久,而她淡然回视。
最终,他还是伸手拿起了漆案上的竹简,手很稳,慢慢地展开了那竹简,眼熟的字迹,却让他的表qíng很心qíng都yīn沉了下来。
那一刻的张汤是可怕的,他勾起唇,再也不掩饰眼底的那几分杀伐的妖戾,原本冷峻的面庞却变得多了几分人qíng味儿,只是冷极了,这表qíng,原是让人一见就心惊胆寒!
“夫人此物,从何而来?”
☆、第四十二章拉钩【二更】
陈阿娇离开的时候,陶氏正端着东西进来,一看陈阿娇脸上带着那似有似无的笑,眼神里却是冷的,一下怔住,“夫人,”
脚步停下,就在外面的台阶上站住,陈阿娇回身一礼,“无事再留,谢陶夫人之前热qíng款待,乔姝先行告辞。”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冷淡。
陶氏不明,隐约觉得事qíng有些不对劲,端着东西站在外面,还没想清楚,就听到里头张汤忽然之间摔了什么东西,她吃了一惊,走进去,看到整个漆案上面一片láng藉,一张竹简竟然已经被水渍浸染,那墨迹散了些,这竹简却是已经看不怎么清了。
只是张汤方才摔的不是这东西,他摔的是水杯而已。
这东西在陈阿娇走之前就已经毁掉了。
陶氏讷讷地不敢再上前,试探着问了一句:“夫君?”
张汤按住了自己的额头,太阳xué突突地跳动着,他头疼极了,半闭着眼站起来,却背对着陶氏挥了挥手,“无妨。”
哪里像是什么事qíng也没有出?
陈皇后的心思陶氏看不明白,可是也能瞧出她出来的时候那一身冰霜般的冷意,陈皇后没有死,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让人惊奇的事qíng,甚至说是骇人听闻了,可是现在张汤跟陈皇后之间似乎还有一些奇怪的、不能见人的关系——
张汤的事qíng自己不能问,那些都涉及到机密。
她放下了食盘,正伸手要将这漆案上已经面目全非的竹简抽走,却不想张汤忽然转头,“不必管它,留下吧。”
张汤的声音沉极了,却已经没有之前跟陈阿娇相谈时候那种掩不住的杀机和锐气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到家,不想在陈阿娇面前却屡屡有种被看破的láng狈。
陶氏皱眉:“陈皇后——”
张汤目光锐利,一下扎了过来,“陈皇后已经殁了。”
“可是她——”她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因为张汤俯了身,将那已经毁了的竹简从水渍之中捡起来,然后看向她,她一下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也不该多管。
张汤叹了口气,对着自己的发妻,终究还是解释道:“她名乔姝,陈皇后已经葬入了灞陵,你莫要惹是生非。这世上巧合虽少,但容貌极其相似之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不过是一个与陈皇后长得很相似的人罢了。”
陶氏沉默,半晌才道:“我看着乔夫人不像是简单的人,她既然已经离宫,又为什么还待在长安?”
这不是给张汤惹麻烦吗?而且要走就走个gān净利落,留在长安恐生祸患。
陶氏的担心未必没有道理,这也是张汤一开始的担心,他看着这满竹简的láng藉,水滴落下去,打在漆案上,有轻响的声音。他想着,只可惜自己一开始就已经踏进了这条路,在他当初被陈阿娇的侍女旦白请去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切似乎已经是注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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