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袖走过来,端了茶喝,只道:“隔壁倒是有骨气。”
方才见着,竟然有人上去,将那墙又给砌高了三尺。
看样子,叶家人觉得顾怀袖来他们家,是羞rǔ了他们一家子的人,连叶朝成都没继续往这边走动了。
昨夜里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叶员外竟然直接叫人来将墙砌高,以示两家永不往来。
现在桐城里人人都在说这件事,两家翻脸翻到这程度,也真是少见了。
张廷玉道:“跟他们计较个什么?小家子气……”
话音没落,外头忽然一声大喊:“姑娘投缳上吊了!快来人哪——”
顾怀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手里描金蓝花茶碗往地上一摔,“上吊上吊,这几天都上吊几回了?!就不能来点有新意的死法吗?!”
张廷玉还没来得及拦,便看顾怀袖直接踩着满地的碎瓷片走出去。
她往走院落里一站,直接叫了旁边的阿德:“拿个竿子把那砌墙的工匠给我戳下去!整日里看着心烦!咱们砌墙的时候才花了多久,他这都砌了快两天了。这世道真是个丑人多作怪,给你点面子还真当自己有脸了!”
阿德完全愣住,没明白过来。
顾怀袖转脸便训斥他:“没听明白奶奶我说的话啊?叫你那竿子给他戳下去!”
蹲墙上那工匠吓得屁滚尿流,还没来得及下去,阿德便已经拿了长竹竿过来,往他身上使劲儿戳,这工匠就跟走钢丝一样,一直在墙上蹿。
“哎哎哎——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也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张二少奶奶您饶了我,饶了我吧!哎哟,哎哟!啊!!!”
说了一长串的好话,终于还是被阿德无qíng地戳中了屁股墩儿,一翻身栽进了隔壁墙里。
那边顿时乱了套,府里什么事儿都赶在一堆了。
“张家你们那边gān什么呢!欺人太甚!”这声音是叶夫人。
顾怀袖拍了拍手,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看着那修得坑坑洼洼的墙,冷笑了一声:“你家姑娘不是投缳自尽了吗?怎么还不见她被黑白无常拘了魂走?您闺女刚上吊,您跟我这儿抬什么杠啊!赶紧看您闺女去吧!一会儿,人家厌恶了这投缳自尽的法子,要吞金死,可就防不胜防喽!”
真要想死,几百个法子都死完了!
顾怀袖还真没见过这样厚脸皮一定要给人当妾的。
怕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看上谁不好偏生看上她男人?
哟,真不好意思,张廷玉是个倒霉催的,人这辈子不纳妾了!
想嫁?
呸!
就算你真投缳没了,尸体也不能抬进张府来!
俩字儿:做梦!
第八十章秦淮十里
“他们不是想要把墙砌起来吗?他家请的工匠不gān活儿,咱们家去请啊。”
顾怀袖将那边骂得没了声音,便走了回来。
她表qíng里带了几分笑意,可冷得让人发抖。
叶家也就是想要自己一家子的名声破裂而已,顾怀袖从不惮去做什么恶人的。
既然对方能折腾,她也就慢慢地折腾。
桐城是个小地方,有什么风chuī糙动都能传很远。既然如此,叶家想要丢脸,就让他们丢够吧。
顾怀袖将话给吩咐了下去,阿德那边就跟着郑伯一起去找砌墙的泥砖匠了。
张廷玉看着,只觉得顾怀袖能折腾,他乐不可支:“我看你还真跟那叶家杠上了,你不搭理他们,任由他们蹦跶一阵,自己知道没结果也就不蹦跶了。这样下去,你来我往,什么时候是个完啊?”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退人一尺,人进我一丈。有的人,就是欺软怕硬,专门挑着那软柿子捏的,我要叫他们知道,我——顾怀袖,是一颗柿子,但很遗憾的是,石头做的。”
顾怀袖说话的时候特别不要脸,看得张廷玉更想发笑了。
他掩唇,就盯着她那一张快要长到脑门上的眼睛,忽然伏在桌上有些停不下来。
“笑死你得了。”
顾怀袖踢了踢脚下的碎瓷片,叫丫鬟进来扫走,然后才坐回圆凳上,新翻出来一只茶杯。
她忽然道:“我怎的没觉得你张二爷有这样大的本事,让人看一眼就着了迷,闹着死活要嫁给你呢?”
张廷玉自觉自己即便是不那么出色,可至少也算是一表人才了,若非因为这脾xing,京城里怕还有不少大家闺秀愿意投怀送抱的。
“有你这样尖酸刻薄说我的吗?”
“有啊。”顾怀袖一脸的理所当然,“我想着划烂你这一张脸,看看那个姑娘是不是还愿意嫁给你。如果那姑娘对你是真爱,兴许……能成全一段良缘?”
张廷玉:“……”
不知为何,很想捂紧自己的脸,离顾三远远地。
张廷玉抚额:“好了,你别闹,想知道京城那边的事qíng吗?知道就坐过来。”
坐过来?
坐到哪里去?
张廷玉大腿上。
然后这一位爷就可以一边摸她……的手,一边说京城那边的事qíng了。
明年张廷玉就要参加乡试,这一回乡试的主考官乃是赵子芳,素来是张英的政敌,张廷玉这一回怕是还要继续熬。
只是他现在似乎浑然将这样的危险给忘在了脑后,一门心思地跟顾怀袖分析现在京中的局势。
她的手掌放在他的手掌之中,慢慢便开始发热起来。
顾怀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张廷玉给自己说这一切的意义。
其实,他只是缺一个倾听者。
谁也不知道,发生这一切,都是因为张廷玉在当日行船途中,对廖逢源的那一句话。
现在整个运河沿岸都风起云涌,而这一个幕后的“始作俑者”,却闲得只能在这书斋之中,同她这样一个小女子,讲着天下江山的脉络起伏。
即便是他的父亲和兄弟都不知道这一切,他把自己隐藏得很深,也必须隐藏这样深。
而今的一切一切作为,都堪称是惊天动地,可偏偏在张廷玉的身上静默无声。
这是他无言的成功,是他一条大胆的计策掀起来的壮阔波澜,然而除了孤芳自赏之外,仿佛也只有顾怀袖能倾听一时了。
她垂下眼眸,没有cha话,只听着张廷玉那不疾不徐的语调,头脑之中的画面,慢慢从江南到京城……
其实,在桐城的日子,对张廷玉来说,既煎熬,又痛苦,可偏偏他表现得太悠闲。
困厄之中的沉淀,只是无人能知。
左右明年八月还是要去江宁赶考,很多考生会提前到达江宁,张廷玉也不例外。
顾怀袖这边早早安排了人去江宁那边探qíng况,置办下一处别院,什么时候合适了便顺着长江而下直达江宁,在那边小住一会儿,认识几个朋友,再去参加乡试。
她心里想着,又听着张廷玉说话,眼神很快温和了下来。
张廷玉说完最后一句,停了许久,没有说话。
顾怀袖打了个呵欠,竟然直接在他怀中睡着了。
张廷玉哑然失笑,他怀里搂着她,闻着她发间的馨香,看着那核桃木八角梅花香几上放着的香炉,上头袅袅起了几分青烟,又很快地消散。
时间似这朦胧得烟,过去得很快。
京城江南两头的事qíng折腾了很久。
索额图一党一力诬陷靳辅,称靳辅指使纵容自己手下人拦河收过河钱,乃有驭下不力之罪。
皇帝这边一开始也相信了这一种说辞,可朝中毕竟有人相当了解靳辅其人。
比如张英。
靳辅这人乃是直臣,兢兢业业治河几十年了,要贪墨也不该是在这个时候。
皇帝发了令,让人把靳辅给抓起来,然后带人去靳辅那边抄家,结果什么也没抄出来。
靳辅一家可谓是一贫如洗,根本找不出半个多的子儿来。
康熙这才知道,靳辅果然是个清官直臣,连夜将靳辅放了出来,官复原职,同时训斥索额图一党,指责其党同伐异。
朝中两股势力相互搏斗,大阿哥的人趁机栽赃陷害太子。索额图一党与明珠一党互咬,朝堂上折腾了两个多月,都咬得一嘴毛了,康熙爷才慢吞吞地出来说:“此事荒唐,到此为止。靳辅无罪,失察而已,扣半年俸禄,另因其被误抓,赐huáng金百两作为抚恤,余者一盖不论,从此以过河钱一事谁敢再提,全砍脑袋。”
也就是说,这件事就这样不痛不痒地揭过去了。
太子没被拆穿,索额图也就是受了两句训斥。
至于靳辅,说是被扣了半年的俸禄,可是皇帝转脸就赏了他huáng金百两,这不是告诉所有人;朕扣了靳辅的俸禄,是因为他失察;可朕还赐了他huáng金,那就是朕认同他这个人。
小罚而大赏。
索额图一党没能够从这一次事件之中得到任何的好处,反而被皇帝臭骂了一顿,相对的明珠一党也没得到什么甜头。
最后众人回想起来,最大的赢家其实还是皇帝。
摆明了这一次是背后有人,索额图一党咬着靳辅不放,背后有什么猫腻皇帝不可能不知道,可是他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保全了他宠爱着的太子。
所以对于被诬陷了的靳辅,小罚大赏。
罚他,是因为要给太子面子;赏他,却是为了给太子敲警钟。
“所以当皇帝的,未必是什么都不知道。若是下面人以为,什么事qíng都能瞒过皇帝,那就错了……”
张廷玉轻轻将手中一枚棋子放在了棋盘上,眉眼之间一片温然。
顾怀袖与他对弈,这时候已经被bī到了死角,急得抓耳挠腮,还是听张廷玉说话,别提多痛苦了。
她索xing将手收回来,掐着棋子把玩:“所以照你这样说,背后要坑靳辅的人就是太子,万岁爷知道太子做过的手脚,但是依然选择包庇了他?那万岁爷到底算是什么?”
“平衡者。你可知何为王道?”张廷玉看她借着说话的机会,不往下面继续下了,似笑非笑地弯了唇。
“你是说万岁爷这就叫做王道吗?”
他不需要有什么作为,只居中平衡,就能使整个朝堂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只是……
顾怀袖对某位太子的印象,真算不上是好。
她冷笑了一声,只摇了摇头,“都说虎父无犬子,只怕万岁爷对太子,是慈父心肠太过,用错了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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