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田地了。”严伦摇头说,“这话我也问过许多人,乡亲们都说洪水过后曾经发了一场小型的瘟疫,为了治病,他们许多人都将田地卖了出去,以至于现在一点立身之地都没有,只能在各处流làng。本来还想在城里做些苦力,但别说扬州这些大州府,就算是一般的小镇也不许流民进去,处境也就越发地艰苦起来。如今,只怕是差不多到极限了。”
谢凝听着眉头皱得更紧了,“田地买卖?怎么会有灾民将自己安身立命的命脉卖掉?当日的瘟疫这样严重?可若是瘟疫,又怎会有人想到卖田地去治?有人被治好了?”
“有的。”旁边一个声音忽然说。
谢凝转身,只见一个老婆婆站在旁边,手里拿着竹筒,她颤颤巍巍地走来,在旁边坐下,说:“那时大家都在传,瘟疫会害死人,但是不用很多钱就能治好。都说那些人卖了田地就去州府里治病,治好了在州府里住着小房子,可以做生意,卖糖人卖面人做杂耍,每天都能有一辆吊钱,一个月下来,还能过得好好的。”
“哪有这种事!”小石头皱眉说,“九姐,不要相信他们,我带着秀儿也流làng了好几个月了,灾民里没有瘟疫,若有瘟疫,也绝不是什么城里一个大夫就能治好的。太医院与杏林谷不出手,世上哪有能治好瘟疫的人?”
“小哥可不能乱说,有人亲眼见到的!”老婆婆说,“我们都是扬州附近的,就是清水村的张阿三,他好几个孩子都得了瘟疫。他和他家娘子急得不得了,就将田地都卖给了张老爷,拿了五两银子去扬州城了。那时才刚有瘟疫,扬州城也没有不许人进出。我们都笑他傻,这地没了以后可怎么活?张阿三却笑我们说,人挪活树挪死,去城里一定能活得更好的。一个月之后,我们都病了,张阿三带着他家娘子和孩子回来祭拜祖先,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得白白胖胖的。张阿三说,他在城里置了房子,现在开始做个屠夫,每个月有许多钱。”
“这根本就是……”小石头听着忍不住想戳穿话里的意思,却被谢凝轻轻地拍了一下手,打断了。
“婆婆,那后来呢?”谢凝温和地问道,“你们都将田地卖了么?”
“是啊,这么好的事,为何不卖呢?”老婆婆说,“可是咱们才将田地卖完,就听说附近的城镇不许流民进去了。那之后,米也贵,药也贵,那一点点钱一下子就没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跟着人背井离乡,到处讨饭。现在到处都在说流民有瘟疫,连小镇也进不去了。想回原籍,但原籍里的田地都没了。”
“唉……”谢凝叹了口气,问道:“婆婆,不是说,好多人想反了么?”
老婆婆并不懂反了的后果有多严重,只是忧愁道:“反了又能怎样?年轻人是很想反了,就是不知道怎么反而已,若是有个梁山好汉出现,他们肯定都走了。可杀人打仗,那都是年轻人的事,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不就是等着哪天被野狗吃了吗?唉……”
她一边叹气一边站了起来,说:“严小哥,我担心你腿不好没领到粥,才想过来看看。现在你有这位善心的夫人在,也有得吃了,只是今天吃饱了,明天要怎么办哟……”
老妇人佝偻着背影,无奈的声音在风里飘dàng,听着也叫人酸楚。
谢凝也叹了口气,站起来道:“严公子,今日多谢你。对了。”
她想了想,将随身的一块手帕递出,笑道:“你是个可造之材,我也很喜欢你的妹妹,这个给玉儿吧。可收好了,福祸相依,我也不知这帕子给你带来的是好运还是噩运呢。”
严伦一早就猜着她身份不简单,见状忙恭敬行礼,道:“在下一定收好,多谢夫人。”
谢凝一笑,转身走了。
“他们怎么这么好骗?”一直回到营地里,小石头才不忿道,“什么治病什么有钱在城里置宅子,州府的宅子多贵他们根本不知道,几亩薄田卖了就想在城里买宅子过日子?真这么好,那还要田地来gān什么?这根本就是有人故意想买他们的田地而已,若是不肯走,留在原籍,现在chūn天了还能再开始新一年的耕作。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带着秀儿流làng,虽然与流民为伍,但他生xing冷漠,身边又带着蛇,总叫人害怕,所以只知道灾民穷苦难过,却不知原来事qíng的起因竟是如此。
“九姐,要我说,这也是他们自寻死路!”小石头想了一回,忍不住说道,话出口才知道自己恶毒了,不禁忐忑地看了谢凝一眼。
谢凝并未训斥他,只问道:“之前你还想着要抢药材救人呢,为何现在却说这种话?”
“我之前只道他们被官府欺负,被关在城外,缺衣少食,没有药材治病,是官府bī迫他们背井离乡,并不知晓他们是自己放弃的。”
“所以你便觉得他们自作自受了?”谢凝问道“即便他们自作自受,你便不救他们了么?”
小石头只觉得奇怪:“我为何一定要救他们?他们与我何gān?”
谢凝淡淡道:“你之前不是还想着要造反当皇帝么?所谓爱民如子,自己的孩子犯了错,即便心里再气,你当真舍得不管他们?”
小石头脱口而出道:“我又不是真的想做皇帝!”
“是么?”谢凝笑了,撩起主帐的帘子,回头笑道:“我同公子有事要商量,你也来听听吧,只是听听,不许问,也不许cha嘴。”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欠了一更,今天或者明天补上~
第110章商讨
她掀开帘子进来,陆离便在帐子里整理qíng报,见她进来也神色淡淡。谢凝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问道:“有何新消息?”
“三个新消息。”陆离淡淡道,预备说下去,却被谢凝拦住了。
“等等,我来猜猜。”她笑吟吟地喝了口茶,说:“第一,一开始官商勾结,以瘟疫与治病之名侵吞百姓土地,造成无数灾民流离失所。第二,流民中不断有人散步造反的言论,但灾民一直苦于并无领头羊,所以十分茫然。第三,江南寺庙受人指使,在施粥之时故意宣传容忍之语,反而激起灾民们的愤怒。如今灾民们就等着有人振臂一呼呢,是么?”
她说“是么”两个字时,特意挑着眉看了他一眼,眼中神色丝丝如勾,只看得陆离心中一跳。
陆离不自在地别开眼,点头说:“各处灾民传来的消息都差不多,现在只差几点,那就是幕后之人到底是谁。这一场局,究竟是谁布下的?”
“这几点现在却不能在这里查了。”谢凝将茶杯放下,“该回去了。”
陆离眉间淡淡的笑:“舍得回去了?玩够了?”
“我哪里在玩?”谢凝笑道,“这不是在认认真真地看世间苍凉么?”
“所以,你想做什么?”陆离问道,“救这千万人?或是舍弃这千万人?”
“我这么善良的人,自然是要救的。”谢凝道,“否则的话我来这一趟做什么?”
“我以为你只是想查清楚这一切,将这江南换个青天白日?”
“起初是这样想的,只是现在也在好奇,这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呢?”谢凝的指尖轻轻地敲着桌面,“去年江南水灾,先帝都未曾想到后边的qíng况如此复杂,是谁能想到乱国之本不在军队,而在百姓。而对百姓最重要的便是田地,他竟然能想到联合官绅抢夺百姓的田地,也是不得了。若是不查,江南这鱼米之乡也彻底坏掉了,田地不在百姓手中,官绅哪里会有赋税上jiāo?你看看去年的赋税,江南道比江北道少了整整一半,再这么下去,国库空虚,江南官绅富庶。但……若是彻查起来,江南的官绅要掉一大半。”
“如此一来,他便能将自己暗中扶持之人送到相应的位置上,江南是盐铁茶与粮食的重地,掌握着全国十分之一的赋税和近五分之一的粮食,若是一不小心被他真的掌握了,后果不堪设想。”陆离接着说道,“兵马未动粮糙先行,什么都比不上粮食的重要。若是一不小心再出什么事叫人得到百姓的爱戴,那可就更不好了。”
他这句话里隐约暗示着什么,谢凝吃惊地看向他,陆离却低头翻阅着qíng报,不接她的眼神。
什么人?谢凝见状想了想,不由得笑了。她一手支颊,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写着qíng报的信笺上。
“哎。”她轻声叫道。
陆离看着那信笺上,纤长瘦弱的手指比雪白的信笺还要晶莹白皙,所谓指如chūn笋、手如柔荑也不过如此。他心中登时跳起来,想将她的手指拿开又不舍得,只好抬头看着她,问道:“你究竟想怎样?”
“我还想问你怎样呢。”谢凝眼中带笑,“莫名其妙来江南可有个人呢,你究竟是同他有什么恩怨,明里暗里地非要说这一通话来诬陷他?”
陆离脸上的神色一僵,低下头冷淡道:“我说什么了?再说了,我无缘无故地为何要诬陷他?”
“可说不准呐!”谢凝笑道,“万一……你吃醋了呢?”
“咳咳咳!”陆离还未说什么,旁边已有人受不了了,清咳三声提醒道:他还在呢!
谢凝与陆离都不说话了,屋子里却还有依稀的温柔旖旎。
小石头当真是一万个浑身不自在,他糊里糊涂地被谢凝拉进来听了一场云里雾里的话,他正要明白这江南水灾之所以这么严重不仅是天灾,更是有人在背后有意cao纵的结果。他也刚察觉到,他这位姐姐竟然能看透这些事背后的暗cháo,恐怕来路不简单。常人哪里会想到什么江南局势与赋税?
他正想着谢凝究竟是什么人,周围的气氛却忽然从正正经经的议事变成了打qíng骂俏。这叫他怎生是好!
谢凝到底脸皮薄些,不由得嗔了陆离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都怪你!
这怎么怪他?陆离回了她一个笑,目光在信笺上的手指点了点——谁先挑起这个话题的?手还压在信笺上呢!
“哗啦!”小石头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面红耳赤,眼神躲闪。“那个……那个……九姐,我……我担心秀儿,我先去看看她,她、她不知吃饭没有……”
他实在编不下去了,只好脚底抹油,飞也似地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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