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这话是说不完整的,挥挥手,打发他走了。
然后我就在想,段康恒死了?他怎么这么轻易就死了?他才刚刚成就功名,初啼方响彻云霄,为何如此薄命?我坐在那里久久未动,一种疼痛和遗憾将自己围住,心也就滑到了最底处。
这不就是天妒英才?
算起来,他死的时候,我正戴孝家中,日日读书刺绣,与睿儿为伴,没有心惊ròu跳,没有摔破茶杯,可以说是一点知觉都没有,可见我同他心中并无灵犀。
还记得他对我说:“待段某凭借实力取得功名,必定上门求亲。”那双坚定自信的眼睛,一直追随我的身影。我觉得心中温暖,他是我这些年来第一个让我放下心防而信任亲近异xing。
我欣赏他,喜欢他。我想也许我同他的故事会很长很长。
可如今他也走了。
如意担心我,不住唤我。
我长舒一口起,幽幽说:“段将军……于我,有知遇之恩……”
不知道该说什么,眼睛已经湿了。
我进宫去。太后身边的宫女说:“今天段贵妃来哭了一场,太后也累了,一个人下棋。”
段康恒因其姐姐的缘故,也时常进宫,太后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的。我轻轻进去,太后斜靠在垫子上睡着,棋子散着,夜风chuī进来,有点凉。
就是这里的宁静,我深刻体会到了一种疼痛。寂寞、失落、空虚,还有,彷徨。
仿佛还可以感受到当初那道炽热爱慕的目光。坦诚,执著,充满怜爱。从没有人这样注视过我,只当我是个需要呵护的女子。
我,是错过了他吗?
我轻手拿起毯子,给太后盖上,转身出去叫人来把她扶去chuáng上。刚刚掀起帘子,就听见太后在我身后仿佛无意识地喃喃:
“念儿,嫁人吧……”
第26章
我还未走到皇帝寝宫门处,就有公公喜滋滋地迎了上来,一挥拂,道:“郡主,皇上等您多时了,您快请进吧。”
我也不惊异。皇上知道我要来,大概从父亲去世后他就想到了。总得有一次对话,来说明白这么多年的状况。
屋子里并未见皇上影子,宫人也没有,好像早就支开了。我正纳闷着,听闻外面传来琴声,那么熟悉的调子,正是《长清》!
我独自寻了过去,转过檐廊,看到皇上独自一人坐暖阁里,断断续续抚着琴。早知道当今圣上擅长音律,可现在看他弹琴的生涩架势,估计是忙于国事而疏遗了琴艺。
萧瑟风中,惟独琴好,声乐妙曼。
我轻吟着:“乾坤无厚薄,糙木自荣衰。”然后拜下。
皇上放下琴,静默了片刻,问:“你还记得些什么?”
“念儿不敏,那时也委实年幼,记得不多了。”我有条不紊地回答,“只是这曲子是家母日日弹的,怎么也不会忘。”有些话也不必说明白,比如那句“乾坤无厚薄”,是他听了母亲弹长清调后喃喃出来的,让我给记住了。
皇上叹口气,“天还冷,坐着说话吧。”一边有宫女扶我起来坐下。
我抬头看他,更加觉得他是老了。头发花白不说,眼角皱纹也比往日深了许多。上次中秋陪他下棋时还是个jīng神奕奕的中年,此时则是疲倦落寞的老者。时间在他脸上肆无忌惮地留下痕迹。
脚旁炭火烧得旺,不觉得寒冷。
皇上淡淡说:“朕记得,你正是荷开的季节出生的。”
我也淡淡地接上:“皇上好记xing,正是那时候。”
“一晃十七年。”皇上点点头,“睿儿有十三岁了?”
“是。”
他沉吟片刻,说:“朕有一事和你商量。”
我大致明白他要说什么,俯身道:“不敢。皇上有什么事,吩咐念儿便是。”
似乎因为尴尬,他停了一会儿才说:“太子同我提过数次,说到而睿儿无母又失牯,赵妃自己有子已立世子,他的前景堪忧。恰巧容王妃上了折子,道容王无嗣,为留传一方血脉,请领养子。”停了停,才说,“你父亲在世时我不方便提及,现在他去世,朕也可以做个主。弟弟是你嫡亲的,你自己看看,是让他继续留在定安王府,还是去给容王妃做儿子?”
短暂的冷场,只闻寒风chuī过树梢。然后我起身跪了下来,道:“容王妃孑然一人,孤苦零丁,若睿儿能与之相伴,婶婶心有所托,睿儿也有慈母照料,更显吾皇慈恩。这天高地厚的恩泽,真不知如何报答?”
皇上深深看我。他说:“那就这样了。陈睿袭嗣王,归在定容那房。容王妃慧德贤淑,饱读诗书,jiāo给她朕也放心。”
我谢了恩,起身来。皇上皱着眉头抿着嘴,神qíng严肃,只点点头。那边,有宫女捧出来了刚才皇上用于弹奏的琴,放在一个方长的檀木盒子呈到了我面前。这也是把极品古琴,方才听皇上弹奏就可以知道。
皇上苦笑一下,“这把‘正吟’,正是当年你母亲为我献艺时用的。后来她嫁了你父亲,把什么都带走了,惟独把这琴留了下来。十六年来,睹物思人,如今人已不再了,东西,就由你收着吧。”
我伸出手时才发现手在发抖,檀木的芳香扑进鼻子,居然有点呛,眼睛便湿了。
皇上看我,摇着头,“十八年啊!十八年!朕却还未把江山平定下来!”
“皇上……”他抬手断了我的话。
“我以前总想着从你身上找你母亲的影子。那时候总想,这孩子长得不像紫珏。那股子yīn沉含蓄,倒像是继承了我。”
我听到这里,再是镇定,也出了一身冷汗。
皇上继续说:“可是日子久了,觉得你到底还是你母亲的女儿。你母亲将你教育得很好,念儿……”
“陛下过奖了。”
皇上哼了一声,“教得好啊。让我都不知道怎么拿捏你的好!”
我所能做的,就是跪了下去,整个人伏在地上。
皇上站了起来,轻踱着步。
“朕告诉你,你的筹码,你娘留给你的最后的保障。并不是那块不知是真是假的牌子,而是陈睿!”
我一颤,握紧了拳头。
皇上的声音从我上方传来:“你这样护他,是因为他是你母亲的jiāo代,还是因为他是朕的儿子?”
一滴汗顺着脸颊滴落在青砖上。
我带着细微颤抖的声音说:“陛下,我为睿儿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是我唯一的弟弟!”
良久的沉默。
我紧紧拽住了衣角。
似乎过了一世,才听到皇上冷漠无qíng的声音响起,却像是宣判惩罚。
那带着一点愤恨的声音说:“朕要看看,你能为你这个唯一的弟弟,做到什么程度?”
我背脊有一阵寒意顺着经脉窜到四肢,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不能呼吸。
那个冷酷的声音又响起:“起来吧。李全,带郡主去休息。”
李公公过来扶我:“郡主,随老奴来吧。”
我这才发觉膝盖酸麻,双腿僵硬,险些站不起来。
皇上转过背去,我也看不到他表qíng。院子里一株腊梅开得正怒,幽香溢满每个角落,有只红嘴小鸟在枝间跳跃,甚是活泼。暖暖日光照耀白雪,我这才发现,风已停,太阳出来了。
李公公将我扶到隔壁暖间,小太监放下珠帘。
我才坐下,就听外面有人来报:“万岁,人来了。”
“让他进来吧。”
我隔着帘子,外面qíng形可看清七分。
只见一个身材修长,身着孝衣的年轻男子从容走了进来。第一印象是他的腰身笔直,即使跪在皇上面前,也觉得那身板没有弯下来。
他的声音温润清朗,不卑不亢:“罪民韩朗文叩见皇上。吾皇圣体金安!”
韩朗文?
我震惊。
江北五贤之一的韩朗文?那个诗文绮丽,尤擅工技,少小时就美名远扬大江南北的韩朗文?
我记得,他是延州韩氏望族之后,因遵循家规并未出仕,是同朝廷八秆子打不着的人。年中的时候,听说韩家窝藏前废太子印信和旧属,被人告发,查经属实。皇上大怒,下令查抄了本族,十二岁以上的男子都要赐死了。后来江南和江北的文人仕子都纷纷上书请求从轻发落,事qíng闹得很大。
那时候父亲身体已不大好,我正同段康恒来往,心思并未放在这事上。只是一日在太后那里见到太子陈弘,他同我说起此事。他也一心想保韩朗文,可是苦于无法。
我便说,皇上也不想同天下读书人作对,只是下不来台。找对了法子,救韩朗文不是问题。
太子问:“什么法子?”
我说:“皇上顾及的是什么?还不是面子。要给不杀韩朗文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七步成诗的借口,早已经不中听了。你说,皇上现在最愁什么事?”
太子说:“该是北方战事。”
“北方战事,什么又最关系要害?”
太子想了想说:“现在两军实力相当,该是担心敌方有外援。”
我笑道:“弘哥哥好聪明。皇上担心的,就是西厥游牧民族同北朝结盟。那韩朗文不是少年就游历西土吗,似乎还跟他们什么族长有些jiāoqíng。就让他带罪立功好了,劝说西厥同我大陈结盟。这样皇上自然也不会杀他。”
太子那日高兴离去。后来我听说韩朗文果真动身去了西厥。再后来战事荼野,我便忘了这个人和事。
今日见他从容归来,想必是完成了任务,救了自己一命。
皇上又坐了下来,抿了一口茶才道:“一路还顺利吧?”也未叫他起来。
“回皇上,杭渠中孜州到关州一段已经修成,糙民乘船,一日千里,比平时是快了几倍。”韩朗文不卑不亢的声音听在耳里很是舒服。
“哦?你是在提醒朕,这杭渠也有你的一份功劳,朕不杀你是对的?”
韩朗文的头埋下三分,道:“糙民不敢。修杭渠是圣上的旨意,杭渠修成,泽被万世,这都是皇上的功德,糙民不敢夺功。糙民今日在这里,还得感谢皇上不杀之恩。”
皇上哼了一声,“谢朕就不必了。朕的本意可是要杀你的。要谢,就谢这帘子后的和熙郡主吧。你的命,有一半是她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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