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扇合拢,成暃摇晃了一下,又跌坐回chuáng上。
「我想和你做朋友。」
「我们做朋友,你不用担心克到人,我也是好妖怪。」
「我们族里的长老好像有改命之法。」
……
呵呵,怎么可能改命?这个命,怎么能改?!
与我亲近,就必然不幸。不论是人是妖。
次日清晨,成暃离开客栈,踏上了前往京城之路。
京城,好像这世间,只剩下这么一个或许能不被他祸害,让他过活下去的地方。
官道在碧蓝天穹下蔓延向远方。
独自走在官道上的他,注定今生,永远只能孑然一人。
☆、第七章
成暃的独行进京路,竟然还算平安。
他怕衰到旁人不敢搭马车,向人问个路都离得远远的,住客栈也不与旁人合住。狐仙送的行囊里有银两,足够他花用。成暃一个被圈养长大的少爷,不会拾掇自己,一路步行,天黑了走到没有人烟的地界,就找个能遮头的地方胡乱睡了,灰头土脸,亦未被qiáng人看上。反倒在城镇里,偶尔有扛着麻袋拄着棍端着破碗的亲切地和他搭讪,问他什么时候进的帮,眼下是几袋。
这么走下来,统共大衰也就住的客栈失火过一次,经过的桥塌过一回,都是略有小损失,一场惊扰,没闹出人命。外加客栈里的客人被偷银钱,走在道上被石头绊倒,踩进泥坑,让马车甩一身泥水,经过他身边的行人崴到脚,路过的马车差点撞树之类的小零小星。
走着走着,成暃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已离京城不算太远了。
某日到了一处荒野,天已将黑,成暃又窝进了一座空空的破庙。半夜风大,chuī得破门窗吱呀作响。成暃在半梦半醒中,感觉有水滴在了脸上。他无意识地抬手抹抹脸,温热的风拂来,呵在他的耳畔,成暃觉得有点痒,再翻了个身,突然整个人腾空而起,重重摔下。
成暃睁开双眼,发现自己正趴在地上。
不是地动,房子也没塌。黑漆漆的眼前,有两盏绿油油的大灯笼悬浮在半空。
成暃正在愣怔,一道白光划破黑暗,咝的一声,成暃又被一股劲力卷起,滚到一旁。
他七荤八素地再撑起身,劲风割面,腥臭扑鼻,那对绿油油的大灯笼竟已变成了血红色,流星般银光闪在周围,陡然bào涨,又是一声诡奇的呼啸,血红色的大灯笼在半空猛地摇摆了几下,坠落,熄灭。
成暃目瞪口呆,傻在原地。点点银光汇聚,在黑暗中,模糊勾勒出一个身影。
一袭白衣,仙姿卓然,面目隐在光中,看不分明。
是男,是女?
他的脚边,躺着长长的一条……水桶般粗细的……
应该是,蛇吧……
成暃不确定地看了看那个硕大的脑袋,哆嗦了一下,小心翼翼向那光中的人道:“可是阁下救了我?”
那人不语。
成暃又再一揖:“实在多谢阁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来日……”
“你想报答我?”那人突然出声,打断成暃的话,“那便替我做一件事吧。”
听声音,是个很年轻的男子。
“到京城后,去闲云观,找到叶师法,和他说,昔年之事,已尽已清,自此以后,不再牵扯。”
那人说罢,衣袖一挥,地上的大蛇尸体嗤嗤变成焦灰,湮灭无痕。白光渐渐浅淡,那人的身影与光芒一道消散。
成暃继续怔怔怔怔地站着。
这……是梦?是真?
方才所见,十之有十不是个人了,那他是鬼?是仙?
闲云观,叶师法,又是什么?
☆、第八章
到了京城,成暃才知道,闲云观是个很了不得的地方。叶师法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当然,京城的各处,在成暃看来,都非常了不得,非常厉害。
那么宽阔的街道,那么华丽的楼阁,来往的路人中居然还有huáng的红的头发,蓝的绿的眼珠。成暃觉得,再生十只眼睛也不够看。
当远远望见巍峨皇宫时,成暃的内心激动不已。
他向路人打听闲云观所在,方才晓得,闲云观一般人进不去,叶师法他更别想能见着。因为叶师法如今是皇上最宠信的方士,唯有皇上才能想见就见。
本着对救命恩公的承诺,成暃还是不死心地尝试了一下,结果因为太灰头土脸,连闲云观的大门都没摸着,只走到了那座华丽的“敕造闲云观”大牌楼前,就被无qíng地驱赶了。
一个在路口摆摊的大爷和成暃说,闲云观本是个小道观,一直在这长兴坊中,就是个初一十五逢年过节来烧个平安彩头香,婆娘们磕头求姑爷求男丁的地方。
然不知怎么的,这两年皇上虽在治国上明显地偏了儒家,却对道家超尘脱俗的方面越来越感兴趣,譬如养养气,炼炼药之类。
先前,有个叫藜蓬子的道人,玄法jīng妙,善祈福禳灾,通炼丹养元之术,从不谈政事,帝甚宠信。但有一日,藜蓬子向皇上请辞,说自己劫数将近,只能去云游避祸。帝十分不舍,藜蓬子就举荐了叶师法,曰此人道术远在自己之上,用白鹤传信,将叶师法请来京城,在闲云观暂住。皇帝一见叶师法,果然十分喜爱,藜蓬子离开后,叶师法便取代其成了御前最烫手的方士,帝对其宠信更在藜蓬子之上,封他做了护国真人。闲云观也跟着升天,小小道观,陡然变成今天恢弘模样。
成暃听得惊叹不已,自知闲云观一时半刻进不去了,遂对京城又多了一份敬畏,一个寻常摆摊的大爷,对国事亦如此dòng悉,见解犀利,更令他自惭形秽。
此事落空,成暃竟一时迷惘,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是好。他的身份文牒丢了,想去找寻祖父所说的那位京中好友,可那人叫什么,住哪里,他都记不得了。一路走来,他也通了些人qíng世故,知道自己就算想起来了,找上门,只怕无凭无据,人家也不会认他,就琢磨着先安顿下来,再设法往家里去信,报个平安。
他壮着胆,在一家名叫金福万的客栈订了间最靠角落的客房,又去街上转悠,在卖旧衣的店铺买了两件旧衣服,再找了家书坊,买了几本书,捡了最便宜的纸张笔墨买了一些。
京城的物价很高,即便他不害怕衰到旁人,狐仙所赠的盘缠,也撑不了太久。
成暃拎着东西,边思量着怎么继续在京城过活下去边往前走,突见前方某处格外热闹。成暃不禁往那处凑,众人簇拥处,一座小楼披绸挂锦。成暃透过人fèng张望,楼前立着一告牌,红纸书着金字。他周围的人纷纷议论,“这回的儒学科试这么光鲜。”“看来改尊儒派不是瞎话。”“可惜呦,眼下回头背什么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也来不及了。”……
成暃努力再往前凑,总算看清了字。这告示牌,竟然是礼部奉皇上的旨意立的,说的就是儒学科试的事。九月十六开始报名,报名之后,即有第一次甄选,合格者统一在腊月初六再参加一次甄试,二选都通过的,方才能参加明年三月的正式科试。
告示上又曰,因儒学科新定,皇上特赐恩典,凡报名参选,便有嘉赏。第一轮甄选通过者,奖礼部手抄的儒学典籍一部,文房四宝一套,锦囊一只。第二轮甄选通过者,可得御赐锦袍一领,玉佩一对。甄选未过,亦有奖励,二选不过,赠银镇尺一把,扇一柄并扇袋一个。初试未过,能得笔砚一套,香墨一盒。
各种赏赐的样品摆放在告示牌旁的长案上。几名礼部官员守在案后,众人都争去看,成暃走到末端的长案处瞧了瞧。报名就能得的笔砚和香墨比他自己买的好多了。
一名官员见成暃眼巴巴只瞅着初试通不过的奖励,便含笑道:“这位少年何须叹息,你年岁尚轻,若真有意参加儒试,从今日开始用功,绝不算迟。锦袍玉佩,亦只是其中一步。要将簪花入朝当做志向才是。”
成暃忙躬身礼道:“多谢大人鼓励。学生自开蒙,便入孔圣人门下,但生xing愚笨,读书数年,尤未窥门径。从未敢多想。”
那官员惊讶:“你居然是自幼就学的儒学?此次科试,正是需要你这样的生员。你既是儒生,就该知道,学乃为用,既是如此,更不该怯缩了。你叫什么名字?”
成暃垂头道:“谢大人垂问,学生成暃。只是……学生此时真的报不了科试……”
连身份文牒都没有,拿什么报?
成暃匆匆再行一礼:“谢大人勉励,若学生有了参加的资格,定然一试……学生请罪,先告辞了……”一头扎出人群。
那官员诧异地盯着他的背影,末了摇了摇头。
成暃转回街上,刚匆匆走了几步,忽然听得儒试告示处传来异样嘈杂。
原来是观看的人太多,将桌案挤翻,有些人趁乱抢了奖励样品。众人挤攘,官员们想平定喧哗,侍卫们忙着抓贼,又要稳住场面,又要防止各位大人再什么差错,现场人人都团团乱转,十分不堪。
成暃看着,一阵心惊。
难道老师也料错了?自己这样一个天生的灾星,连京城和科举都不能镇压?
他再低头瞧瞧手中的书本笔墨,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下去。
身边忽然有个声音道:“兄台莫怕,只是一场小乱罢了。”
成暃抬起头,只见一个顶多比他大一两岁的少年,站几步开外,充满善意地望着他。
成暃忙后退一步:“多谢兄台安慰。弟并非惊于混乱。总之……弟乃不祥之人,还望兄台离我远些。”
那少年挑眉:“兄台如何说这样的话?”
成暃苦笑:“弟说的是实话。弟自生来,便祸害他人,苟活至今,累及无数,罪孽深重。这么说,可能兄台听来有些匪夷所思。但……这场乱子,恐怕也是因为被弟的不祥所累。”
少年的双目亮了亮:“竟有这种事?但看兄台身上,并无yīn沉之气。其实在下略懂些卜算之术,不知兄台可否将生辰八字告知?”
成暃摇摇头:“多谢兄台美意,实不相瞒,我年幼时,便有高人为我批过命,还曾想改过,可连……”
连狐族的长老都说,改不了。
这话不能与陌生人说。
成暃只能继续涩然道:“兄台与我说了这许多话,怕是已经被我衰着了,请快快离去吧。关怀之意,实在多谢。”
少年一笑:“兄台这么说,我愈发想替你算算了。”抓住成暃的手臂,“兄台可愿与在下到那边茶楼稍坐片刻?”
52书库推荐浏览: 大风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