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曼和秦兰璪向着太妃的陵墓三叩首,一道起身。
两人退到一旁,一直站立在远处树下的萧白客走向墓碑。
他并不拜祭,只是沉默站在碑前。杜小曼抬头看了看秦兰璪。
秦兰璪盯着萧白客的侧影,低声道:“我出生之前,父皇便驾崩了。我对他所知,只是太庙中的牌位,史书的记载。他乃太祖皇帝,无人敢妄加议论,即便母妃提到他,也只能恭敬赞颂,不敢多言。太后不喜欢我,一直担心我会谋位,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到了谣传,说我非父皇之子。”
杜小曼小声道:“你很想念母亲,当时在天上,为什么不……”
秦兰璪道:“那时来不及,即便来得及,我也不会问。她已过世多年,可能早已转生。其实拜祭先人,更多是为了仍在人世者的一点牵挂罢。”
矗立在阳光中的萧白客伸手抚摸碑顶。
二十多年前,他尚是一朵血雨腥风的美男子,竟惹得天láng教圣女米萨苏、欢喜门掌教花媚媚、双合楼主秋烟袅几位祖奶奶级的大妈出山,争要品一品这根嫩糙的滋味。萧白客被从西域追到中原,从中原奔命到南疆,在自南疆逃回江南的路上又遭江湖怨夫团联手伏击,负重伤改逃进京城,躲入太上皇休养的行宫中。
他听说太上皇多半时间人事不省,本想躲在其寝殿,可以捞几口珍稀补药吃。但伤重之下眼神不济,加之对宫内等级规矩不甚懂,拣了间看起来最奢华的寝殿就藏了进去,未曾想却是太妃的寝殿。
萧白客在chuáng下晕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满是书的陌生房间。
一个少女给他端水送药,告诉他,因为她的嗅觉异于常人,闻到了血腥味,发现了他,把他藏到了这里。
少女向他保证,自己不会告发他,让他安心养伤。
萧白客以为少女必有所图,深宫女子,必然寂寞,想来是觊觎自己的美色和ròu体,便打算为过此劫,稍微牺牲一下色相也罢。
但少女除了给他送吃的和药之外,并没有再做什么。偶尔萧白客言语举动有戏弄之意,便敛起笑容走开,举动仍然客气。
萧白客越来越觉得,自己只是被当成了一只受伤的猫或兔子。
也不对,猫和兔子还会被摸摸毛。少女就是很正经地把他当成了一个需要救治的人而已。
萧白客指尖滑过碑上刻字,淡淡开口:“小子,不怕和你说实话,老夫今生唯一爱的女人,便是她。可惜我爱的人却不会爱我。”
他平生所见的女子,如花海繁星,百妍千娇,各种品xing脾气,但这样的女子,确实第一次遇到,且是平生独一无二。
容貌很美,但他见过的女人里,艳丽过她的亦有。且举止毫无娇媚姿态,淡如白水,再美又有何趣?一看就是从生下来起,便拘禁在院墙之中,全无见识。
举止永远得当,言语永远和缓,即便生气,亦不多形于色。
一个年未过双十的女孩子,怎么会是这般模样?他忍不住想看她笑,逗她生气。讲笑话,她有些却听不懂,只是睁大了眼。觉得被冒犯,亦只是找个借口,从容离开。
初见时近在眼前,越靠近越觉得遥在云外,远不可攀,这就是所谓的名门闺秀?
他藏身的房间是个书房,她常拿书看,都是那些男人也看不下去的书,他本以为她是那种负责侍奉笔墨的侍女或女官。
后来才知道,她就是太妃。
韶龄少女,居然是那个老且垂死的太上皇的妃子。
他便觉得明白了她救他的原因:“待我重伤恢复,带你离开,并非难事。且我易容之术已有小成,若是自己不露真身,今生无人能识得出你我。”
但他还是猜错了。
“侠士无拘无束,不会明白我这样的人生来便身不由己。我自进宫起,身上便系着全家xing命。一步走错,就是满门覆亡。”
那就一生如此,守着一个老头,等他咽气后继续住在这冷宫里?
他的确是不能明白。
“我与她相识时,她已有身孕。当日她曾托付过老夫一些事,故而老夫才如此帮你。”
斜阳染成金红的室内,她向他福身,语气恳切,但没有他期待的神色与话语。永远不可能有。
“我已有身孕,不知能否守着这个孩子平安长大。若来日他有难处,望侠士方便时帮他一二。”
萧白客瞥向秦兰璪:“她当日救我,只是为了给你小子积德。你老子开国时杀孽太重,你做皇帝的哥哥和皇后嫂子也不是什么凡角色,她怕你稀里糊涂就没了命。旁人谣言倒也罢了。你竟也如此想。老夫若真是你爹,早该打断你的腿!”
秦兰璪沉默。
杜小曼抓住他的手,握紧了一些。
萧白客再又向墓碑转过身,从脸上摘下一张皮,拉下花白头发。
“自别后,第一次过来看你。当日诺,未相负。”
杜小曼倒吸一口冷气,两眼金星闪烁,不敢相信地盯着前方。
苍天天天天天天天天天——
世上,竟竟竟竟竟竟竟竟竟有,如此美美美美美美美美人!
那那那那那那是萧白客!
杜小曼噎出两口倒气,白衣美人乌瀑般的发丝微动,无暇侧颜一转,凌若九天星辰的双眸向她望来。
“老夫承诺已兑现。就此别过。女娃,你若不想和这个小子在一起,愿做我徒了,便到崚山之巅找我。”
杜小曼浑身发颤,双膝一软:“大神,我……”
秦兰璪恶狠狠一把揪住她:“你敢跟他走试试!”
萧白客夺魄的双唇中逸出一声高冷的笑,飞身而起。杜小曼抬头痴痴望着树杈上绝尘而去的清影,喃喃:“他肯定不是你爹。他如果是你爹,你不可能才长成这样。”
“你嫌我不够美了?”秦兰璪yīn鹜地眯起眼,“你不是说最喜欢我的脸么?”
杜小曼赶紧擦擦哈喇子:“那什么,虽然你跟萧大侠一比,实在,咳咳……但,即便在对比下你没那么美了,我依然喜欢你,说明我爱你爱得更本质深刻纯粹了呀。”
璪璪双眼幽幽的:“嗯。”
出了皇陵,天有些转yīn了,杜小曼抬头看看天,不知道今天会不会下雪,今年到现在还没下过雪呢。
她和秦兰璪一道回到那个养伤的小宅内。
这个小宅实际是宁景徽花钱买的,当时宁景徽出于种种考虑,在他二人昏迷时,将消息暂时封锁。小宅中寥寥几个仆从也都是经过了严格的挑选。
杜小曼觉得,暂时享受一下免费住宿,就当是做卧底的抵扣工资了。住得颇心安理得。
但是清醒后的璪璪,一直不肯回王府,也非赖在这里。
杜小曼忍不住问:“你gān吗老不回去?这个小院子,肯定没有你的王府住着舒服吧。你是不是担心我怀疑你在王府里留的有妹子?放心吧,我不会吃这种醋。”
秦兰璪笑眯眯地道:“掌柜的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趁机又揽住她,“天这么冷,你我这样在一起比较暖和。”
好吧。璪璪的厚脸皮总是让她无话可说。
秦兰璪又道:“那府邸我其实不算喜欢。当日是太后赐给我的,连地方都是她亲自挑选,据说还找人测算过,决计不会冲撞皇上的龙气。”
宫斗总是这么的复杂啊。杜小曼有点唏嘘,璪璪这个王爷确实当的不容易。
那位息夫人也是奉太后之命到裕王府,名义上是帮助当时还在世的太妃娘娘打理王府,其实就是监视。
不过息夫人比较会做人,两边都不想得罪,又能管得住那些太后赐给璪璪的美女们。所以太后薨后,依然留在王府。
他扶住杜小曼的双肩,望着她双眼。
“那些侍妾,我得给你一个解释。我少年时,的确风流过。一是少年荒唐心xing,二则,也觉得不羁些,皇兄、太后与先帝便不会那么防备我。太后便将计就计,赏了我许多侍婢。还有一些,譬如南缃,是侍奉过我母妃的人。后来,宁景徽来与我谈剿灭月圣门一事,我答应助他,便遇上接近我的女子,就收入府内。”
“她们很多都是真的喜欢你。”
“可我在那时,不敢信什么真心。”秦兰璪轻叹,“我知道,你定然觉得我人渣。其实,与其说我相信过萧白客可能是我爹,不如说我希望过。”
希望实际跟帝王家没什么关系,一身洒脱,快意江湖。
这种qíng怀,小老百姓出身的杜小曼没办法全部理解。
不过,当时,璪璪为了找这个愿望中的爹真蛮拼的,各种访察打探,查证出当日自己母亲救下的化名时载的侠客就是传说中的萧白客,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时阑,学了几招武功,有意无意成为了一名演技jīng湛的影帝。
“我在杭州遇见你,的确是个意外。我曾有段时间,觉得什么都无甚乐趣。游dàng各处,在哪里都待不久。阮紫霁便是我那时遇上的。她当时装成了一个游湖的女子,在船上弹琴,与我的画舫相遇,我为她所弹的曲子几句词,后来题在一幅画上。真的只有这些。”
杜小曼点点头:“我在你的小别墅里见过那幅画。”
当时还因此又怀疑璪璪和月圣门有联系。
秦兰璪抓紧她手臂:“我与她真的只有这些。后来去慕府听琴,又见到她,甚是吃惊。想来是月圣门想让她离间我与庆南王府之关系。”
杜小曼嗯了一声。
璪璪的那堆妹子,说她完全大度地当没有那些事,不介意,是假话。
不过,璪璪这个认真jiāo待的态度还是蛮让她受用的。
秦兰璪接着道:“那时在我身边的人,各有各的目的,即便真心待我,大约也是因为我是裕王。宁景徽与我相商国事,亦是因为他无别人可选择。若我一无所有,什么也不是,还会剩下谁?”
杜小曼回忆当时在慕王府,第一次遇见璪璪时,在门内听他的声音,笑得颇开朗嘛,真听不出正身患牛角尖忧郁症。
“我一时觉得活着无趣,便扔下一切到了江南,装作一文不名,混迹于市井,即便我还有一张好皮相,亦无人待见,人人厌憎。”
杜小曼无语,那是因为你吃霸王餐好吗?
用脸刷卡只是一种说法,现实里哪有这么多冤大头啊。
秦兰璪望着她露出笑容:“然后就遇上你了。你知道你当时有多危险么。一个显然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带着个小丫鬟就敢女扮男装招摇过市。还敢露富大手笔开酒楼,简直是等人去劫。”
52书库推荐浏览: 大风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