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比楼下要安静许多,靠窗的地方更是没几个人,除了楼上的茶要比楼下贵十文外,天气尚冷也是原因之一。落座后,景帝要了一壶“雨前清明”,又要了几碟各色点心。待茶点上来,左右试过后,他偿了偿,“雨前清明”倒是“雨前清明”,可惜是去年的,不过这里的点心做的还不错,不比宫中的御厨手艺逊色,待卫衍回来后不妨带他过来偿偿。
楼上虽说安静,到底还是茶馆,比不得他身边这几桌个个说话悄声细语,唯恐惊动了主座上的皇帝陛下,渐渐的各处的声音便传进了景帝的耳中。眼看着随侍身边的左右脸色越来越白,景帝倒是笑了起来。
这茶馆很是有趣,不过若是有了非议朝政的罪名,不知道还开不开得下去?
右方一桌几位书生正在讨论景帝前几日提出的恩科一事。
“说是说得好听,由地方上举荐有贤能之人参加恩科,谁不贤能谁贤能还不是当官的说了算,到最后恐怕又是人qíng开道银子铺路。”书生甲忿然。
“兄台此言甚是。那些贪官连会考都有空子钻能发考试财,碰上这样的机会还不是大捞一把。”书生乙附和。
“一开始大概不会这么糟,不过长此以往肯定避免不了。况且这恩科对于辛辛苦苦考上了官学的生员不公啊。”书生丙感慨。
“那位果然还是太嫩……”书生丁做了总结。
听着这席话,再细细辨别,这茶馆中的茶客口中个个离不开国事朝政,今日陪着景帝出行的众人大冬天里面冒热汗,不在皇帝这桌的还敢用衣袖偷偷擦擦,在皇帝这桌的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qíng自处。
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又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妄谈国事非议朝政?而且还是当着皇帝陛下的面批评皇帝陛下的举措?难道就不怕皇帝陛下勃然大怒之下血流成河?
随侍众人战战兢兢,不知qíng的茶客依然在那里洋洋洒洒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那个被批得一无是处的人倒是老神在在悠然品茶。
齐远恒从雅间出来就看到了那几桌人,旁边众人的难看脸色与中间那人的悠然自得如此明显的对比第一时间落入了他的眼中。心底暗呼一声“麻烦”,召来跑堂吩咐几句,整了整衣裳走上前去。
这家茶馆其实开了已有一段时日,一开始其主人只是想弄个地方方便至jiāo好友聚会,故找了个巷子深处的清静之地,却不料无心cha柳柳成荫,渐渐的此处稍有了点名气,成了京都文人雅士聚集的一个所在。前段时日因为里面翻新,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在歇业,却不料年后才开张数日就迎来了眼前的“煞星”。
齐远恒一边走一边心头苦笑,觉得茶馆的主人该去庙里烧香拜佛才行,不过想去烧香拜佛也要过了眼前的这一关。齐远恒不是傻子,那日初见就明了这位“huáng公子”必是身份高贵,虽换了衣衫隐了身份,但那气势那神qíng以及虽然尽力掩饰但是言语间总是命令口吻的习惯却不是能轻易改去,况且能让卫衍在整个灯会上始终用身体挡着人流护着安全的会是什么人不用多说他就明白了。
那日一时兴起,与他针锋相对了几句,在灯会上也是就当不晓得他的身份没有让他几分,原以为不会有再见的时候,没想到才短短数日又能碰头,只能说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么麻烦的身份,以及细听了几句众人在议论的话题,齐远恒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若不是他与茶馆的主人有几分jiāoqíng,若不是这个地方待着比较逍遥适意,若不是怕眼前的这位主一怒之下后果堪忧,他真的不想去趟这番混水。
第18章赐名
那边厢茶馆主人接到跑堂来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这边厢齐远恒已经以主人的身份与他口中那位尊贵的客人寒暄上了。寒暄的确是寒暄,不过热络的口气中却字字珠矶句句机锋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一个说“您贵人事忙今日驾临小店实在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言下之意却是俺们庙小接待不起您这尊大神您打哪儿来的还是回哪儿去吧。
另一个回“酒香不怕巷子深贵店声名在外今日慕名而来细品之下果然有趣”,先不说那“声名在外慕名而来”是怎么一回事,单就这“有趣”二字便是赤luǒluǒ的威胁,景朝对民间的言论压制虽不是很严苛,但凡开门做生意却都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原则为免哪天“祸从口中”都会在店堂里面要求客人们“莫谈国事”,像当前这座茶馆里面这般座中客个个口中离不开国事朝政而且吵得不比庙堂上各臣工逊色的地方的确当得起“有趣”这两个字。
若是别人说“有趣”,齐远恒可以打着哈哈陪着说“有趣”,但是眼前的这位主说“有趣”可不敢真的当作是“有趣”,妄谈国事非议朝政就景律而言并不是什么重罪,但是国事朝政总免不了要牵扯到坐在至高处的这位主,若不慎被按个“大不敬”的罪名可就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了。他这“有趣”一出,就让齐远恒倍感头痛,略想了想才接他的话头。
“此处是茶馆,茶馆茶水多自然口水也多。再说升斗小民浅薄愚见登不得大雅之堂不过这一心为国为民的满腔热qíng想来以今上的圣明亦能理解这番苦心。”说完也就当不知道眼前之人的身份,向着皇城那个方向拱了拱手,以示对提到今上表示恭敬,“民间有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些愚见虽说是làng费口水,但是若有一星半点的浅见能够上达天听为今上采用亦是我朝之福。”
“齐大居士是想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吧。”景帝挑着眉头直接帮他补全了未说完的话。齐远恒的话虽然听起来很是婉转动听实际上却挖好了坑等着他去跳。这话的意思仔细辩驳不就是若他圣明自然能够体会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忧国忧民的苦心,若他不能体会,自然是因为他不够圣明。
“在下以为,凡事堵不如疏,民之口如此,川亦如此,天下万事莫同此理。不知道‘huáng公子’以为如何?”这位主果然不是易与之辈,他这般婉转的话也能听出话外音,不过齐远恒笃定他今天既然是微服私访绝对不会摆明身份找他们麻烦既然如此他还怕他什么当然要和他好好辩驳一下。
“好一个堵不如疏。”景帝略想了想,觉得这句话颇有道理,看来齐远恒盛名之下还是有一点本事的,对他的不喜之心也就少了几分,不再去挑那些刺与他闲聊起来,“齐大居士怎么这么闲有空跑来开茶馆?”
“此处的主人另有其人在下只能算是半个主人。主人姓袁,与茶道上颇有研究,‘huáng公子’若有兴趣等他来了不妨jiāo流一二。”
等茶馆的主人到达时,这两位的jiāo手已经告一段落了。
茶馆主人袁宏敬,自幼嗜茶,年少时曾游历名川秀水以茶会友,而立之后安定下来在诸友帮衬下在此处开了个茶馆度日皆方便诸友聚会,不料无心cha柳柳成荫,这生意越做越大此处也渐渐是声名在外。
今日听跑堂来报,说来了位身份尊贵的客人,齐远恒已经在作陪,让他赶紧过去。身份尊贵的客人通常也意味着是麻烦的客人,不过有齐远恒在,应该不碍事。世人皆说齐大居士xingqíng倨傲,事实上只要齐大居士愿意,以他的口才轻易能把麻烦摆平,所以袁宏敬并没有多大担心,亲自去库房选了茶叶器具让人端着一起上楼来。
此时冬末chūn未到,新茶未出旧茶已老,袁宏敬特特选了冲泡后适合观赏的银针茶。此茶产于岳阳府dòng庭青螺岛上,古人有诗云“dòng庭帝子chūn长恨,二千年来糙更长”便是赞美此茶。其冲泡后,三起三落,雀舌含珠,刀丛林立,就算是不懂茶道的俗人,观赏此美景也会忍不住赞一句“漂亮”。
景帝当然是不知道这茶馆的主人半个主人一个拿他当俗人打发另一个拿他当麻烦打发,若是知晓了恐怕他们这次的麻烦就不是一般的麻烦而是大大的麻烦。不过他不知晓,所以对后来的招待还算满意。
茶酣意足宾客融融之际,齐远恒提出向他求几个字。
“齐大居士听谁说本公子书法上乘?卫衍吗?”齐远恒和他又不熟,怎么会知道他书法上乘,肯定是某人私下里说了什么。景帝虽然在书法上颇为自得,不过鉴于某人向来不懂欣赏,问他自然是说好,问他好在哪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虽则奉承他的人是一堆又一堆本来也不少他一个奉承但是少了那个人的奉承这份自得便总是少了那份完美。现如今估摸着应该是他在齐远恒那里说了好,齐远恒才会开口向他求字。
看齐远恒在那边很肯定的点头,景帝额角的青筋先是抽了两下有些不悦上涌,转眼又想到他在宫外也会提到他又忍不住有几分欣喜,便展开笑颜应了下来。
笔墨摆上,景帝负手而立,沉吟片刻后写下了“随意”这二字,端详半天,听着齐大居士的赞誉很是满意,不像某人,夸人也夸不到点子上,想来齐大居士和他相处时也是很无奈吧。伴随着思绪联翩,最后又用了方“大象无行”的私印。
待景帝走后,袁宏敬等着齐远恒给他个解释。这位“huáng公子”的书法刚劲有力气势轩昂但能让齐大居士用出“求”这个字显然还不够火候,那么齐大居士求这两字肯定是另有用意。
“送去请人拓了做块门匾挂上,这两字就摆副香案供着吧。天子御笔在此,我看以后谁还敢来找我们麻烦。”齐远恒在那里笑得很是得意。不枉他在这里和他辩驳半天,显然年轻的帝王已经明白了他的话外之意,看来这位主果然是不容小觊。
景朝天启二年二月初二,京都颇负盛名的和嘉茶馆更名为“随意居”,取“万事不拘皆随意”之意,市井传言,该店匾乃天子御笔。因官府并没有对这个传言表示异议,很快坐实了传言的真伪。
不出齐大居士所料,有皇帝陛下亲赐的两字在此,随意居少了很多麻烦,很快声名更振客如云来。既然皇帝陛下都叫大家随意,众人自然是敞开手脚随意,其议政之风气越演越烈,没过几年,随意居就俨然执京都士林之牛耳,名士雅客能人异士云集永远是座无虚席甚至连很多高官也开始出入。不管过去多少岁月,随意居始终秉承其初建人的原则,不禁谈国事,难得是景朝的统治者也始终对这里保持着某种优容,甚至是在景烈后期景宣时期大肆压制士林民间舆论的时候也对此处网开一面,两帝后的诸帝或仁或德或中庸或无为或懦弱或无能皆无其先祖铁血手腕,再加上烈帝御笔在此,更不敢对此处轻易动弹了。这些后话,倒是齐大居士当年没有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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