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感觉,就象你被人打到了,却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今天,这一切终于可以有一个结果。不管这道菜怎样的神奇,怎样的了不起,怎样的不可超越,至少它会露出真实的面目,让姜家明白,两百多年前,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而败。
所有的答案,都在那只土钵中。
“这就是‘一刀鲜’代代相传的‘烟花三月’。”与旁观者兴奋眼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沈飞平淡的话语,淡得宛如一杯白水。
伴着这句话,土钵被摆在了桌上。
紧随而来的是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奋力瞪大了眼睛,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他们终于看见了传说中的菜肴:“烟花三月”。只见土钵中清汤寡水,绿的是青菜,白的是豆腐,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徐丽婕不是厨界中人,说话没什么顾忌,首先忍不住问道:“这就是‘烟花三月’?”
“‘烟花三月’是当年乾隆太上皇御赐的菜名。”沈飞平静地回答,“这道菜其实还有个大家都知道的名字,叫做‘青菜烩豆腐’。”
“青菜烩豆腐?”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眼中的兴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和惊讶。
老者阅历丰富,也最为沉稳,略微一愣后,立刻说道:“大家先尝一尝这个菜,如何?”
陈chūn生等人立刻跟着附和。的确,真正的烹饪高手具有藏巧于拙的神妙本领,这看似普通的“青菜烩豆腐”中又焉知没有出人意料的玄机?
姜山拿起筷子,看看沈飞:“可以吗?”
“当然可以。”沈飞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家只管随便用。”
众人伸筷入钵,或取豆腐,或夹青菜,然后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闭眼咂舌,不敢错过半点滋味。很快,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出现了失望的神色。
淮扬众厨都把目光看向姜山,等待着他的评论。
因为这道菜最终关系到的,正是姜山和沈飞间的对决。
姜山酝酿许久,终于一字一句地说道:“菜做得很好,可它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青菜炖豆腐。”
这也正是其他人心中的感觉,作为“一刀鲜”的传人,沈飞的厨艺无可挑剔。可无论如何,青菜炖豆腐就是青菜炖豆腐,就像“神仙汤”和“蛋炒饭”一样,名头再响,也终究脱不了原料本身的束缚,难登大雅之堂。
姜山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难道当年以自己先祖为首的大内一百零八名御厨,就是被这道菜所打败?两百多年来姜家苦苦追寻的“天下第一名菜”,就是任何一个市井老妇都会做的青菜烩豆腐?
“这道菜在传说中那么神奇,它到底又什么特别的地方呢?”徐丽婕不甘心地追问着。
“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沈飞回答说,“特别的是做菜和品菜人的心。”
姜山像是被针蛰了一下,不安地挪了挪身体。沈飞的话说得非常简洁,但其中却包含着极为博大的哲理,他似乎有些明白,但一时又无法完全想透。
“当年我父亲教给我这道‘眼花三月’的时候,我也和你们一样失望。”沈飞又开口说道,“直到八年前,我才真正理解了这道菜。”
“八年之前?”姜山皱了皱眉头,“这么说你是明白了这道菜里的奥妙之后,才到北京挑战去的?”
沈飞摇摇一笑,言语中不无遗憾:“你猜错了。如果我早一点理解了这道菜,我就不会去北京了。”
众人茫然相觑,如同一头雾水。却听徐叔问道:“那你父亲是什么时候教给你这道菜的呢?”
“在我回扬州城之前。”
“回城?”徐叔有些不太明白。
“我父亲当年离开了‘一笑天’之后,就在高邮农村居住了下来。”沈飞解释说,“在那里,我父母结了婚,然后生下了我。”
“原来你父亲就住在高邮农村。文革结束以后,他为什么不回来呢?”徐叔回想起三十年前的沈飞父亲的风采,不禁思绪澎湃,恨不能立刻就飞往高邮,拜访这位昔日的前辈。
“我父亲不回来,是因为他在那里过得很快乐。”沈飞笑着说,“我父母的感qíng非常好,附近的村民要办红白喜事,我父亲就过去帮他们做菜。他现在是那一带远近闻名的‘沈师傅’,那里的村民只知道沈师傅,不知道‘一刀鲜’。”
“这样的日子倒是自得其乐。不过太平淡了些,未免làng费了你们父子俩的一身厨艺。”陈chūn生免不了又是一阵惋惜。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从小,我父亲就把祖传的烹饪技艺教给了我,到我十多岁的时候,我已经对自己的厨艺非常自负了。十年前,当我修完了学业之后,就一心想着要外出闯dàng,我父亲并没有阻拦我。不过在我离开的前一天,他教给我这道‘烟花三月’,并且告诉我,只有真正理解了这道菜,才能称得上是‘一刀鲜’的传人。”
众人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桌上的土钵,这“青菜烩豆腐”中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我来到扬州后,首先就找到了‘一笑天’酒楼。那副‘烟花三月’的牌匾向我见证了家族曾经有过的荣耀,不过我们离开酒楼已经二十年了,我决定暂时隐瞒自己的身份,在酒楼做一名菜工,观察一段时间再说。”说到这里,沈飞看了一眼凌永生,“没过几天,小凌子也来了。”
凌永生回想起当时的qíng况,恍若隔世:“那时候你总对我讲你的抱负,还讲了很多有关‘一刀鲜’的传奇故事,谁能想到,原来你自己就是‘一刀鲜’。”
“抱负……是啊,在后厨呆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对自己已经充满了信心。那时候我的目标就是要成为天下第一名厨。”沈飞眯起眼睛,似乎也被勾起了颇多感触,“可就在我准备找个机会一展身手的时候,一个人的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
徐丽婕脱口而出:“小琼!”
姜山cha口问道:“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吧?”
沈飞点点头:“我和她相遇、相识的每一个细节,我到现在都清晰的记得。我们在一起相处了近两年,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充满了阳光。她喜欢吃我炸的臭豆腐,我就每天都炸给她吃,后来我们还一起炸给其他人吃,我们的摊点前总是能吸引很多的食客,这使得我们非常有成就感,每天都很快乐。”
“能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做着自己喜欢的事,那确实是一种幸福。”姜山不禁听得有些神往,不过他随即又话锋一转:“这种幸福使你把自己的抱负都抛在脑后了吗?”
“不,其实那时候我也经常向小琼提起自己名厨的梦想。每到这时,小琼就会在我面前撒娇,让我再多陪她一阵。我也知道,如果我真的成了大厨,两人在一起炸臭豆腐的日子就结束了。而这种快乐甜蜜的生活实在让我不忍舍弃,所以我实现梦想的日期便一次一次的被拖延了下去。”
“可你终究还是来到了北京。当年你横扫京城,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吧?”姜山猜测道。
“不错。我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在此前的一个星期,小琼突然提出要嫁给我。”
听到这话,凌永生禁不住惊讶地“啊”了一声,当时他和沈飞、小琼的关系都很好,可关于这件事qíng还是第一次听说。
沈飞看着凌永生,略带抱歉地一笑,说:“当时是我让小琼瞒着你的,因为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以一个菜头的身份娶回自己所爱的女孩。我告诉小琼,我要先成为天下第一名厨,然后再回来娶她。”
徐丽婕手托着腮,专注地听着,她已经隐隐猜到故事下面将发生什么。
只听沈飞继续说道:“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实现我的目标,我决定直接去北京,挑战京城的名厨。小琼曾试图说服我留下,等娶完她以后再走。可我那时决心已定,我要用自己的功成名就来作为送给爱人的新婚礼物。小琼见我如此坚决,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我临走前,她jiāo给我一封信,嘱咐我在北京成功之后再打开观看。我当时并没有多想,向酒楼请了假后,就急匆匆的赶往北京去了。”
“我还记得你当时请假的理由是回老家探亲。”徐叔回忆到,“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我到北京之后的事qíng,你们也大概知道了。一个月内,我与京城各大酒楼的名厨们展开较量。”说到这里,沈飞看了眼姜山,“最后一战,就是和你父亲进行的。”
姜山点点头:“嗯,我父亲,包括整个京城厨界都是一败涂地,‘一刀鲜’的声名震动了北京,从这一点上来说,你当时确实算得上是天下第一名厨了。”
“天下第一名厨,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目标。那一刻,我高兴得几乎要大喊出来。可当我如约打开那封信时,心qíng却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沈飞略顿了顿,然后淡然地一笑,接着说道:“那封信我一直保留着。虽然已经过去了八年,但信中的每一个字我都还得记得。”
“那信中的内容,方便说吗?”徐丽婕试着问道。
“沈飞,祝贺你获得了成功,真希望能和你一块分享这份喜悦,我想,这肯定也是你现在最大的愿望吧。
对不起啊,这个愿望很可能无法实现了。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瞒着你的,不过我真的不愿意在我们快乐的日子里蒙上任何yīn霾。
那天我说让你马上娶我,你一定以为我在开玩笑吧?但我是认真的。我患有先天xing的家族病,这种病的死亡率非常高。下个月11号的我将进行一次决定自己命运的移植手术,这次手术会有很大的危险xing,医生告诉我,以前成功的案例不到三分之一。但如果成功了,我就能获得新生,不管怎样,我总是要试一试的。
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了。也许我还没有手术,还等得及你回来娶我;也许我已经获得了新生,正在筹划我们未来的美丽生活;也许,也许,我已经再也无法看见你了……”
沈飞娓娓而言,将那封信完全复述了一遍。徐丽婕和凌永生早已知道小琼的结局,此时得知其中的细节,仍不免动容。其余众人则都是一脸愕然的表qí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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