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
“啊,是啊,我在戏班里专唱皇帝,我的《帝女花》没看过吗?我很红的,改天送票给你啊……”
“是啊,你现在都紫了,几天没洗澡了?怪不得……怪不得那帮小孩叫你正德皇。”
“对啊对啊,他们都是我的FANS……”
“他们在耍你啊,你也甘愿让人耍……”
“被小孩子耍,总比天天被大人们耍,被臣子们耍,被天下人耍来得好吧。”
“也是……怎么你天天被人耍吗?”
“唉,人生如戏,世事如棋。当你在台上站得越高,你就越看不清台下人的真面目,他们也许疯狂地捧你,为你叫好,但心里也许在嫉恨你,作贱你,你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演好了这个皇帝。一生不过百年,为什么大家都死守着一个角色演到终了呢?我实在是厌倦了……做乞丐也不错啊……”
二人冷了场,都呆呆地望着月亮。
“为什么他们叫你皇妃?”乞丐问。
“啊……这……因为,因为,他曾经答应了来娶我……”
“皇帝?”
“是啊!”
“啊哈哈哈,哈哈哈……皇帝,哈哈哈……”乞丐突然捧起肚子笑了个半死。
“笑什么嘛!”
“谁不知道当今皇帝又窝囊又好色,在外被大臣管,在家被太后管,在殿中被太监管,在后宫被妃子管……他说过的话,自然是不能当真的哈哈哈……”
“不是啊不是啊,我看到的他不是这个样子的!他说那话时,眼神是那么坚决,语气是那么斩钉截铁,身形是那么挺拔……他那么专注地看着我哥……我决不相信他会骗人。”
“他向你许诺时看着你哥?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乞丐又笑个半死。
“你明白什么?”
“明白他不好意思看你,害羞。”乞丐立刻收了笑,正经端坐。
“是啊,他是有那么点腼腆,有时还有些女孩子气,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活泼,那么懂女孩子心思。那么体贴温存的一个人,他是不是皇帝,又有什么要紧,就算他是个乞丐,我也……”阿凤一下羞红了脸。
“哦?还有那样的皇帝吗?我演了一辈子皇帝,皇帝应该都是戏台和小说里那样,又馋又懒又色,终日不理国家大事,只知昏天黑地地玩,把国家弄得一团糟……”乞丐跷了脚,冲了月亮抠着脏脚丫子说。
“可是皇帝也是人做的啊,每个人一生下来都是一样的,难道皇帝就是天生的昏庸无能?偶尔也会遇上个把偶像派的皇帝吧……”
“哈,可惜,你有机会遇上几个皇帝?一个平民一生下来发现自己不适合打渔,他就可以去砍柴;不喜欢种田,就可以去放羊。可是皇帝呢?一生下来就只能做皇帝,就算他不喜欢这个职业,也不能换了,你想想,如果他自己都不愿当皇帝,他又怎么配治理这个国家?”
“可是,哪有人不想当皇帝的道理啊?当皇帝多好啊,天下就是他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一伸手就有得吃,累了就可以去睡觉,不用为明天的生计担心。逍遥自在。”
“你说的那是皇帝吗?那分明是——俺们乞丐嘛……真正的皇帝才没那么舒服呢。不然,谁还当乞丐,都去当皇帝了。”
“你倒是想啊!皇帝比乞丐好一万倍!”
“乞丐比皇帝好一万倍!”
“皇帝好!”
“乞丐好!”
“皇上可以号令天下!”
“天下对他阳奉阴违,奏章全是虚报,他连他旁边的太监都管不了!”
“皇上可以富甲四海。”
“银子又不能当饭吃,天天身上戴一堆金银,累也累死了。穿件龙袍要一个上午。”
“皇上可以三宫六院。”
“全都是一些皇亲国戚家的丑八怪,还都是近亲,难怪一代不如一代……”
“你怎么知道皇上后宫都是些丑八怪?”
“因为太后的口味特别嘛!”
“关太后什么事?”
“皇上选亲哪一个不要太后通过的?”
“那你又怎么知道太后专挑丑八怪?”
“这……你没看戏里皇上全都跑到民间来游龙戏凤,可想而知。”
“那……”阿凤忽然愣住,“游龙……戏凤……难道说……难道说……他也只是因为……”
她心里忽然一下万丈踏空,多少天的痴缠多少天的忧患全落了下去,变成一万片叶子,变成一亿片灰,塌了忽然就心里豁亮了,豁亮了长久的担心与悲情就一下全涌了上来,她怔了怔,然后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这哭声在深夜分外响亮,把云中的月亮也震碎了,把夜宿的百灵也吓飞了。
有些人不是想不通一些道理,是不敢去想,一想心念就玻璃一般碎了,一想魂儿就空了,牵不住了。人不想,天就永远在头上罩着;你一抬头,它就掉下来压着你,好黑好闷,让你透不过气来。
可阿凤是被太久的想念给压住了,这会儿她哭出来了,透出气儿来了,她也就又是原来的阿凤了,她不再是预备皇后阿凤了,她知道自个儿是民女江阿凤,坐在家中小店的门口,知道天有多远了,她就落下来了,脚踩着地了,心里踏实了。但心从那么高掉下来,摔得有些裂了,一丝丝地向上泛着痛,可这痛实在,让人清醒。她的眼睛不整天那么朦胧着了,又泛出了清亮的水汽,泪水洗过了,更看得清这世间了。她想乞丐说的是对的,世上原是没有梦的,梦是做来一个个地戳破,让敢做梦的人一个个落下来摔八瓣儿的,梦破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不是清亮的啪的一声,而是沉沉的,从里向外的,极闷的一声。外面人还坐着呢,里面就全碎了,再想拼起来,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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