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路对面麇集着黑压压一片车辆和人群,吵吵嚷嚷,推来搡去,那些无精打彩、垂头丧气的男人和妇女这会儿全有了精神,拼命地叫啊、挤啊,为了获取逃离故土的一纸签证。
那座白色大厦是南极领事馆,楼顶的大幅广告写着两句有趣的对话:
妻子:别去南极,南极全是冰雪。
丈夫:不去南极,就没有企鹅牌阳光、海豹牌空气!
——现在的读者还难以想象,阳光、空气的诱惑是如何撞开下一个世纪没有暖气的屋门,打动那些忧郁的心。
人声鼎沸,人潮中有人焦虑询问、大声争吵。大家只有一个念头:到南极去、到南极去!
突然,有人晕倒了,街上响起救护车的警笛声。
环境监护中心的广播劝拥挤的人们快快疏散,可是谁也不听,谁也不离开。因为明天起实施“移民法案”,去南极的签证将更加困难。
更多的人晕倒了,被抬上红十字救护车……
王大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想起当年塔斯曼海滩光屁股孩子的话:“你别吓唬人,我们不是生活得挺好吗!”又想起在空天飞机上,电视台长如数家珍似地告诉他,什么半岛又修了运河,什么海峡又开掘隧道,什么海湾移山建造的“未来世纪”工程像巨型集装箱,10万个家庭单元取代了10万个院落……王大江心里苦涩得难受。
阴霾重重的天空压得人透不过气。一会儿,王大江便虚汗淋漓、呼吸急促,头痛得仿佛要炸裂。
“啊,王先生,您、您病了!”姑娘连忙将他扶坐在木椅上,从衣袋里取了一只小铁罐,拔掉拉扣,送到王大江鼻孔前。
……清新的气流吸入鼻腔,沁入肺腑,宛若潺潺清溪注入他的血脉经络,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
“我,我这是怎么了?”王大江仰靠在椅背上,“姑娘,你给我的是什么饮料,真、真好呵!”
“不是饮料,王先生,是空气罐头。”
“空气罐头?”这多新鲜!
姑娘点点头,“是用生态保存最好的森林、草原、湖泊和雪山顶的纯净大气压缩制成,负氧离子、天然维生素最丰富!”
王大江真的吸到了松脂的气息。他读着空罐上“绿色空气、满腹生机”的彩色广告,发现上面的熊猫商标。“嗬,中国出品——四川·米亚罗!我去过那儿,岷山南麓的美丽小镇,出产木柴、山货,想不到那儿的森林空气竟远销到这里!”
“王先生,您去过中国?”
“岂止是去过,归根结底我是中国人,中国是我的祖国呐!”在阴郁的本城享受到蜜一般甘甜的祖国空气,王大江不觉自豪起来。“再豪华的客房、再尖端的‘未来工程’也比不上绿色的空气,你说对吗,姑娘?”
姑娘讷讷地坐在旁边,不说也不笑。
“你,你怎么了?”
“……”
“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王大江心里发急,他突然觉得生活在这座城市,真是险象环生、危机四伏。
姑娘眼眶里刹时盈满了泪水,扭头跑开。
王大江一把拉住她,“你去哪儿,这么多车、这样多人——”
姑娘的头埋进臂弯,趴在椅背上抽噎着哭起来。
王大江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触动了姑娘的隐痛,“你、你心里有什么话,对我说说……”他扪着她的肩,柔弱的肩胛在颤抖。“别哭了,姑娘,我有什么错你骂我也行!”
姑娘蓦地仰起脸来,白色的手绢滑落,一头的黑发披散。
“先生,没有你的错,没有。”
王大江纳闷了,“那你为什么哭?”
姑娘的眼泪大滴大滴往外涌,“我,我哭我的……祖国。”
啊,王大江心里一惊,双手搂着姑娘的肩。“你说什么?”
“我的祖国……”
王大江想起来,刚才自己欢天喜地说起祖国的时候,姑娘伤心了。“你的祖国在哪儿?”
姑娘擦了擦眼眶,“我不是此地人,我叫川岛宏子,我的家在日本京都……耸立着金银阁寺,还有三尾红叶和琵琶湖的京都……您去过吗,先生?”
“去过的,上一个世纪我去过。”王大江预感不祥,大声问:“你怎么一个人从日本来到这里,日本怎么了?”
姑娘的声音哽咽着,低得难以听见。
“日本沉没了……”
“沉没?沉没!”王大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日本沉没了,是火山喷发还是地震?!”
川岛姑娘一把攥住王大扛的手,话音让眼泪浸得苦涩:“王先生,太不幸了,我的祖国真是太不幸了……又是火山又是地震又是填海筑城又是旷古未有的风暴海啸……”
王大江被不幸的消息、被日本的噩耗惊懵了。
他久久望着川岛宏子,第一次感觉到人最寂寞、最孤独、最苦苦无助的时刻,或许不是遇上南极的风暴,而是失去了家园和祖国。
……人工驱霾的飞机在空中不停地盘旋,盘旋,苍白的太阳挣扎似地从云隙间投下几缕若明若暗的光芒。
申请移民的人们依然聚集在“南极大厦”门前,久久不散。
一时间,他们只想拼命获取,还难以体验到刻骨铭心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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