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床上,恭恭敬敬地捧着书,扫了一眼亮堂堂的房间,就像会有人看着她似的。然后。半是不好意思,半是快活地低语::“哦,机器!哦,机器!”她把书举到唇边,连连吻了三次,连连低了三次头,连续三次感到默许的狂喜。
仪式结束后,她把书翻到1367页,这一页上是气动船从她住的南半球的地底下到她儿子住的北半球的地底下的飞行时间。
她想:“我没有这时间呀。”
她使房子暗了下来,睡觉,醒来,使房子明亮,吃饭,与朋友交流思想,听音乐,听讲座,再次使房子黑暗,再睡觉。机器声在她的上面,她的下面,她的周围,不断地嗡嗡作响。她没注意到这声音,因为她一生下来耳朵里就伴随着这“嗡嗡”声。地球带着她转呀转,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嗡嗡”声始终弥漫在寂静的空间。她醒来了,使房间变得明亮起来。
“库诺。”
“除非你来。否则我是不会同你讲话了。”库诺回答道。
“我们上次通话以后,你去过地球表面了吗?”
他的人像淡了下去。
她又一次向书请教,想到自己没有牙齿和头发,她变得非常紧张不安,躺回到椅子上,心别别乱跳。她立刻把椅子笔直地向墙推去,按下了一个她不太熟悉的按钮。墙慢慢地裂开了,从开口处看出去,她看到了一条细长弯曲的通道,看不到尽头。她该去看看她儿子吗?这儿就是旅程的起点。
当然,她了解所有有关的交通系统,没什么神秘的。她可以叫一辆车,它就会同她一起飞下通道,直到电梯,电梯一直连接到气动船的月台,这一系统用了好多年了,远远早于人们普遍使用机器之前。她自然也研究过略略早于她自己的文明——这文明把系统的机能给颠倒了,它不是使东西适应人,而是使人去适应东西。在过去那些可笑的日子里,人们试图去净化空气,而没有想到只要换房间里的空气就行了!然而——她对这通道还是充满了恐惧:自从生下最后一个孩子,她就再没见过它了。它弯弯曲曲——不太像她记得的那样,它很明亮——也不及讲座上讲的那么明亮。根据她自己直接的体验,凡许蒂不寒而栗,她缩回到房间里,墙又合上了。
“库诺,”她说,“我不能去看你,我不舒服。”
立刻就有一个巨大的设备从屋顶上降到她的身上,体温表白动地塞进了她的口,听诊器也自动地按在了她的胸口。她无助地躺着,降温器在她额头按抚着——库诺给她的医生拍了电报。
所以,人类的感情仍然在机器里上下挣扎,尚未泯灭。
凡许蒂吞下了根据医生指示而投进她嘴里的药。机器退回到了屋顶,接着传来了库诺问候她的声音。
“好多了,”然后又烦躁地问,“为什么你不能来呢?”
“因为我不能离开这地方。”
“为什么?”
“因为什么时候也许就会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
“你去过地球表面了吗?”
“还没有。”
“那是什么重大的事呢?”
“我是不会通过机器来告诉你的。”
她又回复了她自己的生活。
但她想起了库诺小时候的事,她想到了他的出生,他怎样被带到公众育儿园,她去他那儿的一次探望及他几次回家的情况。这种探家到机器在地球的另一端给他分配了一间房子后就停止了。机器书上说:“父母亲的职责到孩子一生下来就算完成了,第422,327,483页。”说是这样说,但对库诺,她总感到有些特别——真的,她对她所有的孩子一直有些特殊的感情——说到底,如果库诺实在想要她去的话,她得勇敢地踏上旅程,还有,“什么重大的事也许会发生”是什么意思呢?毫无疑问,这是年轻人的胡说八道,但她必须去。她又一次按下了那不熟悉的开关,墙又裂开了,那望不到头的弯弯曲曲的通道又出现在她眼前。她站了起来,紧紧地抱着那本书,蹒跚地上了站台,要了一辆车。身后的房门关上了,去北半球的旅行开始了。
这当然是非常容易的。车开近了,她看见里面有一把椅子,和她房间里的一模一样。她抬了抬手,车子就停下了,她踉踉跄跄地进了电梯。电梯里还有另外一个乘客,这是几个月来她与之面对面的第一个人。如今已很少有人出门了,多亏科学的进步,地球上到处都是惊人的相似。以前文明如此希冀的频繁接触已自行消亡了。如果北京和希伯来一样,那为什么还要去北京呢?而如果希伯来和北京一样,那又何必回希伯来呢?至今人们已很少劳身了,有的只是劳心。
气动船上的服务设施是前期遗留下来的。它被保留下来了,因为保存远比停用及摧毁来得容易,但它现在已远远地超出了人口增长的需求。一艘艘的气动船从天主教堂(我用的是古时候的名字)的绅士门里驶出来,驶入拥挤的天空,然后进入南方码头——全是空的。运行系统调节得如此好,完全与天气无关。晴也好,阴也好,天空就像一个巨大的万花筒,在那上面,同样的图案阶段性地重现。凡许蒂乘的那只船有时傍晚出发,有时黎明出发,但当它经过兰斯上空时,总是和往来于赫尔辛基和巴西的那条船相邻而过。而每当它第三次穿越阿尔卑斯山时,都会看到巴勒莫船队穿越它后面的轨道。无论白天也好,黑夜也好,刮风也好,潮汐也好,甚至连地震都不能阻挡人类了,人类已经有了海中怪兽莱拉森的盔甲。所有那些旧文学以及它对自然的赞美,对自然的恐惧,听起来就像是婴儿的喁语一样,没有真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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