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斯反对菲利普·迪克所提倡的那种海明威式简单清晰、干脆利落的语言风格,他的句子委婉迂回,砌有许多富丽的词语——有时简直太多了,害得他被一些批评者认为是行文怪诞,难以理解。“要往回爬上三行才知道句子的主语是谁,有时你还找不到它!”他还生造了许多字典上没有的词。
万斯笔下的主角们通常是性格坚强的人物——有的天性如此,有的则是为环境所迫,配角们则各有各的特点。虽说性格坚强,万斯风格的人物行动却极少诉诸暴力,而长于以智谋取胜或劝诱说服他人。或许应了那句“文如其人”的话,他的人物与他本人一样,拥有对人心的洞察力和对语言卓越的掌控力。他创作的故事和安徒生的童话一样,摆脱了时代的束缚,展示的是纯粹的人性。而无论何时,人性总是一样的。曾有评论家将万斯的作品比喻成一块水果蛋糕,外层是大堆甜蜜美味的糖霜和水果,内部则有完全坚实耐久的蛋糕支撑。图亚安在芙萝瑞儿被杀时对特赛的宽容,特瑟舍命对抗强敌勇救情人的忠诚,特赛只身前往地球时满怀的希望,伊塔历经种种不幸仍对公义抱有的信任……这些是与其壮美幻梦外部世界对应的内心世界的祥和之美,也就是撇开华丽文字糖霜后,内部坚实的蛋糕。
杰克·万斯,语言的主宰,梦想的主人。
《濒死的地球》作者:[美] 杰克·万斯
第一章 米尔的图亚安
图亚安坐在工作室里,伸长双腿往后靠去,把胳膊搭到椅背上。对面是个笼子,图亚安懊恼地注视着里面的东西。笼中生物回应这番审视的表情则难以揣测。
它是个让人觉得可怜巴巴的东西——细小的身体上安着一颗大脑袋,长了双柔弱润湿的眼睛和一团松塌塌的鼻子。嘴角挂着一溜口水,粉色的皮肤泛出蜡光。看起来不尽人意,但它却是图亚安培养出来的最得意的作品。
图亚安起身拿了碗流质食物,用一把长柄勺将吃的送到那东西嘴边。可那张嘴不肯张开,勺里的糊糊淌下神情呆滞的面颊,一直落到下面虚弱的身体上。
图亚安放下碗,直起身,慢慢走回去坐下。一个星期了,它始终拒绝进食。那一副白痴的模样下是否隐藏着知性,隐藏着自我毁灭的愿望?就在图亚安观察它的时候,那双混合着白色与蓝色的眼睛闭上了,大脑袋一栽,撞到笼子底部。它的四肢瘫软不动:这东西死了。
图亚安叹了口气,离开房间。他登上蜿蜒的石梯,来到米尔堡的屋顶。城堡下面就是戴纳河。西面,太阳低低地垂在年迈的地球之上;鲜红的光柱浓艳得宛如醇酒,倾泻在林地草甸中饱经风霜的古木上。夕阳依循古老的惯例西沉而下,夜色漫过森林,柔和温暖的黑暗迅速蔓延开来,而图亚安仍站在原地沉思,想着他最近那个造物的死亡。
他回想起在这之前的其他造物:一身全是眼睛的东西;大脑外露、脑膜搏动不止、身上没有骨头的东西;有着美丽女性的身体,肚肠却像觅食的纤毛般探出体外伸进营养液的东西;内脏长在体外的东西……
图亚安沮丧地叹了口气。他的做法有错。他的合成过程中缺乏一个基本元素:命令身体组织有序排列的阵列。
他坐在那儿,凝望着渐渐变得黑沉沉的大地。回忆将他带回到一年前的某个夜晚,当时,贤者在他身旁。
“许多年前,”贤者说道,目光注视着一颗靠近地平线的星辰,“巫师们懂得上千条符咒,凭借这些符咒,他们可以使自己的意愿成为现实。如今,地球日渐衰亡,人类的知识库中只剩下了一百条咒语,我们经由古籍才能得知……但是,有一个叫潘德鲁姆的人,他通晓一切法术,知道所有的妖法、咒语、符记和奇术……”他陷入沉默,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
“这个潘德鲁姆在哪里?”过了一会儿,图亚安问道。
“他住在安贝隆,”贤者回答,“但那个地方在哪里,没人知道。”
“那么,要怎么才能找到潘德鲁姆?”
贤者微微一笑,“如果确实有必要去那儿,有一个咒语能带你去。”
两人沉默了半晌。然后,贤者凝望着森林上空,开口了。
“可以问潘德鲁姆任何事情,潘德鲁姆都会回答——前提是询问者能照潘德鲁姆的要求为之效力,但潘德鲁姆的条件很苛刻。”
接下来,贤者给图亚安看了所需的咒语。他是在一本古老的文集里找到这条咒语的,一直不曾让任何外人知晓。
现在,图亚安想起了这段对话,连忙冲进研究室。那是个长而低矮的大厅,四壁都是石墙,只在石头地面上铺了张厚厚的赤褐色地毯以减轻不适感。记录着图亚安法术的厚本大书要么摊在黑铁长桌上,要么胡乱塞在书架上。这里还有从前的法师们编录的许多书卷,贤者收集的诸多凌乱纸页,一本本皮面书本阐明了上百条咒语的正确发音。那些咒语过于强劲,图亚安一次只能记住四个。
图亚安找到了一部发霉的文集,迅速翻动着厚重的纸页,翻到贤者曾给他看过的那条咒语:暴云召唤。他盯着那些字符,只见它们正为某种急切的力量所煎熬,推挤着纸页,仿佛发狂般地想要离开书本中黑暗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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