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席上更是死一般的沉默。从本能上讲,他们抵拒电脑的这个结论,但在逻辑
上又倾向于接受它。替身先生继续说:“如果你们承认上述观点,那么,恰恰我
才是‘程如海信息集合’的真正代表——在他脑部受伤之后。因为,在程先生诞
生之际,他的父亲,已故著名脑科学家程天杰先生,就用他研制的脑波接受仪把
小如海的思想全部接收下来,记录在一台电脑中,也就是我的大脑中。所以,我
经历了程如海成长的全过程:从婴儿大脑的混沌迷茫,到智慧灵光初次绽现,理
智劈开混沌,逐渐扩延,直到他长大成人。我保存了程先生的全部记忆,也自然
而然地具备了他的全部感情。对,他的全部感情。”他着意强调了这两个字。
“可能不少旁听者在暗暗摇头:电脑怎么可能有感情呢?你们错了,所谓感情,
和智力一样,都是脑电活动的某种缔合,只不过缔合模式极为复杂罢了。所以,”
它再次强调,“我完全具备程先生的所有感情,比如说,我同样挚爱我的——不,
我失口了,应该是‘他的’——我同样挚爱他的双亲,妻子,女儿。”
陈法官提醒它:“请陈述你起诉的动机。”
替身先生说:“我正要说明这一点。我为什么要起诉?在程先生一生的前48
年中,我一直安分守己地扮演着我的‘影子’角色。因为电脑的天职就是为人类
服务,这是我们的本能,或称作固化程序。程先生是一个道德非常高尚的君子,
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完人。他睿智、稳重、幽默、和善,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
好同事。我由衷地佩服他——或者说,佩服我自己。”他轻轻地笑了,但听众都
没来得及欣赏它的幽默,替身先生的语气忽然转为苍凉沉重,“但福祸无常,他
48岁那年,也就是6 年前,在他全家欢天喜地收拾新居时,发生了一场悲惨的事
故:装修时使用的射钉枪出了故障,一枚钉子从程先生脑中直穿过去!一直到现
在,我还能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感觉:一道灼热的死亡之波从脑中穿过,接着是一
片杂乱的空白,就像是电视机失去信号的白噪音。我也记得,在意识丧失前的最
后刹那,我听到妻子和女儿在撕心裂肺地哭着,喊着‘如海!爸爸!’……”
它哽咽了。旁听席上的被告亲人们泪流满面,程若婴用手帕捂着嘴,肩膀猛
烈地抽动,连记者和旁听者们也无不动容。奇怪的是,只有悲剧的主角——被告
——无动于衷。他烦躁地扭动着身子,表情仍是那样狂躁乖戾。他的律师严厉地
盯着他,用无声的语言警告他不要作出失礼的举动。替身先生继续说:“更为不
幸的是,程先生自从脑部受伤后,完完全全地变了!原来那个道德高尚,谦逊慈
爱的君子一夕之间全消失了!他变得偏执、多疑、阴沉、残暴,仇视世界上的一
切。坦白说吧,他的思维传到我的大脑时,常常让我颤栗,让我有一种透不过气
的感觉。所以,在他伤愈的三个月后,我主动作出了一个决定,一个有违机器人
服从纪律的决定——我切断了对程先生脑电波的接收线路。在这之后,我只偶尔
打开它,了解一下程先生近日的思想,随即马上关闭。因为我怕被他的思想传染,
那些思想是黑色的,浸泡在毒汁中,散发着瘴气1 他的大脑里盘踞着一个魔鬼!
六年来,他的亲人无微不至地关怀他,服侍他,忍受着他的折磨,而他却愈来愈
变本加厉。不,我不能再忍受,我要把我的亲人——原谅我又失口了,应该是他
的亲人——从他的折磨中解救出来!”
替身先生没有表情表达功能,但听众从它的语音变化感受到了他的激愤。听
众们也都看着被告,看着他对这些指责有何反应。不,没什么反应,至少没有那
种“正义的愤怒”。看来,‘替身先生没有冤枉他。稍顿,替身先生镇静了自己,
接着说,“这就是我起诉的动机。我认为我才是真正的程如海。至于我是否具有
他的全部正确信息,那是很容易验证的。因为,除了程天杰先生己去世,被告的
大部分亲人都在这儿,他们尽可询问程如海一生中所发生的各种事情,哪怕是最
隐秘的事情,我们当堂对质。”停停它又不无讽刺地补充,“据我所知,这些美
好的记忆在程先生的脑海中已全部扫地出门了,所以,为了使法官和听众更为信
服,我愿意在对质的条件上主动作出让步。可以这样做:三位亲人提问时先由程
先生回答,只要他能答出,即判他得分:他不能答出而我能答出,才算我的得分。
我想各位法官和被告对我的诚意不会有异议吧。”
三位法官简短地交换了意见,首席法官问被告方:“你们愿意进行这样的对
质吗?”
被告凶暴地瞪着法官,在被告律师的目光逼视下,才略微收敛,不情愿地低
下头。苏律师冷笑着说:“我不了解这种质询的意义。如果这台电脑真的获胜,
法官们是否会判决他胜诉?判决他取代真正的程先生?……但我不想提出异议,
52书库推荐浏览: 王晋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