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法官简短地交换着意见,准备退庭商量判决意见。替身先生孤零零地站在原告
席上,它己预知了自己的失败。它的雄辩、它的真情,在人类的思维惯性前,在
人类对电脑的潜意识的敌意面前,都显得十分脆弱,不堪一击。不过它并不后悔。
连听众都看清了它的失败,他们同情地望着它——同时悄悄地把感情天平移
回‘人类’这一边。但法庭上的人们都忽略了主角,那个人格残缺的程如海先生。
这会儿程如海抬起头,怒视着法官、母亲、妻儿和听众。受伤后他的智力已经残
缺不堪了,但至少还保持着一定的判断力,他知道替身先生刚才追述的都是实情,
是他早已抛弃的美好记忆。随着那些追述,程如海返回自己的人生之途中,又徜
徉了一番:母亲遥远的催眠声,第一次梦遗的快感和自责,与恋人的初吻,新婚
之夜的快乐,女儿诞生前的焦躁和听到第一声儿啼的欣喜,为女儿采月光,父亲
的死亡……这些回忆都是甘甜的、芬芳的,即使是伤心的回忆也带着久酿的醇香。
然后,他看到了那道灼热的死亡之波:一道白光,妻子的惊呼,视野的畸变……
就像见到红布的斗牛,他的狂怒一下被点燃了。他猛然抬起头,向法官怒吼:
“不许走!……他就是我,他才是我!”他恶狠狠地指着替身先生,那只方脑袋
的电脑。
他的嗓音与替身先生很相似,只是显得干涩、嘶哑。法庭上的人们一下子愣
住了。苏律师首先反应过来,压低嗓音怒喝道:“程先生!不要胡说八道!”
可惜他错估了自己对程如海的控制力,这句话反倒使程如海的怒火更炽,他
突然伸出手,一下子掐住了苏律师的喉咙:“你这条鳄鱼!冷血动物!告诉法官,
快判我败诉!”
法警急忙来制止他,但程如海已敏捷地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这本是他备来
打算砍在法官或什么人身上的,没想到竟用在自己的律师身上。刀尖已刺破了苏
律师的皮肤,一道血流缓缓地淌下。苏律师不敢稍动,两只黑眼珠紧靠眼眶下方,
盯着拿匕首的那只手。法警们刚欲伸手,程如海立即把刀尖抵得更紧,抵得苏律
师几乎窒息,他恶狠狠地说:“快,判我败诉,否则我一刀捅死他!”
法官们虽然久经沙场,此时也是束手无策。他们当然不会在暴徒的胁迫下作
出违心的判决,但苏律师已经危在顷刻,他的脸色已转青紫。程如海的母亲、妻
子、女儿同声呼喊:“海儿。(如海、爸爸)!”
程如海转过头看看三个惊恐的女性,杀气忽然泄了。他慢慢收回匕首,恼怒
地推开苏律师。苏律师一屁股坐在律师席上,猛烈地干咳着,用手帕捂住伤口。
形势的急转让法官们长吁一口气。程如海垂下匕首,阴沉地自语着:“人活着是
为了快乐,不是为了给别人制造痛苦。”
他的怒气像自来水一样说来就来。他怒吼一声,忽然倒转刀尖,狠狠地向自
己心脏扎去!三个女性同声惊呼!法官和法警们目瞪口呆!……就在刀尖触胸的
刹那,他却急速收住刀的去势,收势过猛,他甚至踉跄了一下。然后他日光悲凉
地看着匕首,顺手扔在一边。他朝法警指指苏律师,用完全正常的声音命令道:
“请送这位先生去医院。”苏律师如逢大赦,怨毒地看被告一眼,在法警搀扶下
迅速离去。程如海向亲人转过身,慢慢伸开双臂。
三位女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程如海的目光已变得十分清澈透明,戾
气在他脸上一扫而光,代之以悲伤和温柔。三位女性哭着奔到他的身边,同他紧
紧拥抱、接吻。她们做梦也想不到,程如海在癫狂发作时会突然恢复神智,完全
变回从前的程如海。这是她们日夜祈祷的事,但它真正来临时,她们又不敢相信。
只有女儿程若婴在同爸爸拥抱时,不时回头瞟着替身先生,不过她一句话也
没说。
休息室里,三位法官已争论了很久,还是没能达到一致。有时他们不约而同
地停下来,看看屋角的屏幕,屏幕上显示着法庭的情景:母亲搂着儿子的脑袋,
儿子左臂搂着妻子,右臂搂着女儿,四个人低着头,凑成一朵十字花瓣。这个温
馨的场景吸引着众人的目光,替身先生也在紧紧地盯着他们。不过,替身先生似
乎知道法官们在窥视,所以他也偶尔转过身,问询地盯着摄像镜头。在他的电子
眼中含着悲凉。
争论主要是在两个年轻法官之间进行,老法官紧锁双眉,注意倾听着。何法
官指着屏幕说:“我当然不愿意破坏这个幸福的场景。但是我们无权践踏人类的
誓约,只要我们推倒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它就会引发深刻的社会危机。”
女法官杜女士这会儿很激动,所以言辞相当尖刻,失去了往日的稳重:“让
你的什么誓约和戒律见鬼去吧!没有不变的戒律,三千年前的中国人还不许理发
呢,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两百年前的人类曾不准输血,曾不准器官移
植,不准试管婴儿出生,不准克隆人类,这些戒律不是都一个一个被推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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