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我马上就感觉到不对劲,跑到镜子前一看,我的脸上再次长出细密的毛,门齿也长长地露在了外面,当我折断指甲,刮干净脸上的毛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嘴巴也变得尖尖的了。我拿起锉刀,使劲而小心地锉着牙齿,嘎嘎,嘎嘎……
我生病的消息,轰动了整个爱城,《真理与真相报》每天用很大的版面登载爱城人们对我的关切的消息,比如各行各业给我送了什么样的鲜花,什么样的水果,以及谁谁说什么什么祝愿我的话语……
那位捕鼠局局长几乎每天都要到我的官邸向我请安,祝福我身体健康。他总是企图见到我,但是总被我拒绝,有一次我气急了,说,你如果不听劝阻,胆敢靠近我的屋子,我的枪就放在床头上!
不止我的脸上长出了毛发,而且我的身上也开始了生长,生长速度非常快,野草似的直往外面蹿,而且又痒又疼。更让我感到痛苦的是,我的门齿的生长速度快得惊人。由于我们鼠类的门齿没有齿根,因而牙齿终生都在生长中,所有必须每天坚持撕咬和研磨物品,让自己的门齿被磨掉一些,保持一定的长度,否则门齿将生长到我们无法进食的境地。就在我成为东郭以后,只有偶尔在夜梦里发现自己有磨牙的习惯,我担心我的牙齿会像以前那样快速生长,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没有,我的担心和忧虑好像是多余的。但是现在,它却开始报复似的以疯狂的生长来折磨我。
在我成为东郭,成为人的日子里的,我以坚强的意志力改掉了太多的与身俱来的老鼠的禀性,我不再经受垃圾的诱惑,不再想往洞穴里钻,不再惧怕光明,不再贪恋黑夜。我实现了爱城所有的人都想做但是没有做到的伟大事业,我成了爱城的拯救者和统治者,拥有了爱城所有人的敬仰和倾慕,获得了全部的掌声和欢呼,笑容与鲜花,我荣光高尚,成为他们世代尊崇的楷模……。但是我却压根儿就是一只老鼠,我的门齿疯长着,时刻都得使用一把锉刀,嘎嘎,嘎嘎,使劲地锉,我鼠毛遍体,我不敢穿那些衣服,因为那会使我浑身刺痒,疼痛难受……
我企图想把自己当做一只老鼠,可是谁个老鼠会出卖自己的同类呢?会对自己的同类采取灭绝的手段呢?会对他们的惨死熟视无睹呢?如果我是一只老鼠,此刻我为什么没有在黑暗中的那些洞穴里悄然潜行,而是把自己隐藏在这个屋子里,享有着爱城至高权力,以及在鼠类眼里根本就是废物的金银珠宝,我还下令叫他们锁紧藏宝室,谁也不准进去。
那么我是人吗?
外面那些人的歌唱与赞颂充满了多大的诱惑力啊,那本该是我尽情享有的啊,但是现在呢,我却只能把自己深藏起来,不敢示人。我想,如果我走出去,说自己是那个拯救爱城的人,那个叫东郭的爱城执政官,会是什么样子的结局呢?可能在一片尖叫声中,马上过来的就是石块和火把,当然还有唾弃和子弹。过后,他们会为打死或者烧死一只大老鼠而欢呼雀跃,第一个向我投掷石块的会不会成为像我这样的英雄呢?他会不会说我是一只鼠怪呢?会不会把那场可怕的鼠疫和我联系到一起呢?会不会把所有的罪过都归结到我的身上呢?……
我成了人不人,鼠不鼠的怪物。我冷笑起来,泪流满面。我厌倦了老鼠的生活,我死了,变成了一个人,我给自己取名叫东郭,然后成了捕鼠员,成了捕鼠局局长,成了爱城的拯救者,成了爱城的执政官……
——那么假如我现在又死了呢?我又会怎么样呢?
这是一场闹剧还是一场恶作剧?谁是幕后的主使?
我趁着月色走出执政官官邸,来到大街上。大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清静得连树叶上的露珠滑落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爱城已经睡着了。
我在大街上游荡着,在小巷里游荡着,我无处可去了。最后我来到爱城广场。在我的雕塑下,躺着一个流浪者,他睡得很香甜,呼噜打得很酣畅。
我能到哪里去呢?我仰望天空,月亮已经快要落下去了,启明星闪烁得格外耀眼。猛然间,我想到了那个老宅院——
推开门,天空已经放明了。宅院里和我上几次看的时候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更破落了些。我上到丫丫以前住的房屋,将自己躺自己地上,我想睡去。但是身子却着火了一样滚烫,我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正被搁进油锅里煎炸似的,发出吱吱的焦灼了的声响,疼痛难忍。我的身子骨散架了似的没有半点力气,我甚至无法直立起来了,只有佝偻着身子,蜷缩成一团。我哆嗦着,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死去,这正是我所盼望的。
窗外的太阳升起又落下,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死亡距离我还是那么遥远。我想到自杀,可是没有力气,连掐一下自己都没有办法,我就躺在那里,死去了似的蜷缩成一团,无法动弹。
我的脑子总是很清醒,这是一个让我痛苦的事情,过去那么多的事,总是戏剧般地在我的脑子里层层叠叠地映现,忧伤的,快乐的,悲切的,幸福的,总是像鞭子一样在我这颗依然迟缓着跳动的心脏上抽打着,鲜血淋漓着,让我痛楚得无法呼吸。
我多想有一只脚向我踏过来,我多么想让自己的骨头像祖母的骨头那样,发出一阵永恒的碎响啊!
52书库推荐浏览: 安昌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