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无权动这些钱。”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坚定地说,“但是既然死者希望这些钱归你所有,就随他去吧。我向公证人咨询过你能不能拒绝这些遗产,他说可以,但是那样就会在认为自己有权得到遗产的人们中间引起争夺纠纷。所以我想了想,我们的行为不应该挑起人们争夺吵闹。我说得对吗,儿子?”
“您说得对,爸爸。”亚历山大表示赞同。
“那么我又想,我们接受这笔财产,但是不要为自己动用它。我们是两个年富力强的男子汉,上天没有亏待我们的身体,也没有亏待我们的头脑,我们应当自食其力,否则我们就不能自尊。不过我们将保管这笔财产,让它增值,让他的书出版,谁想出都可以,出多少都可以。我们将用钱干一些既重要又需要的事情,但是我再说一遍,不是为了自己私人的需要。”
“用于幼儿园和医院?”萨沙猜道。
“嗯,差不多。”
从那之后过去了十五年,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塔什科夫现在已经34岁,正是当年他们家只剩下父子俩相依为命时他父亲的年纪。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当时一直没有回去干教练工作。出现了中断,他在中学里过了将近十年,他的训练方法无可救药地落后了,也已经忘记了。现在他年过六十,但是他仍然像运动员一样身材挺直,着装精神,在他毕业的那所体育学院工作。岁月惟一的标志是头发差不多全掉光了,但是过早谢顶是塔什科夫家的遗传,连才34岁的亚历山大,头顶脱发面积也明显超过了有发面积。
至于作家的遗产,在头八年,即1989年的前一年,各种出版的盈利经常人到账上,相应的利息也有增长。但是后来,在改革进程中,社会主义经典作家迅速地被遗忘,谁也不需要他,财源就断了。由于当时亚历山大已经进入联邦安全局工作,因此塔什科夫一家提前知道财政即将剧变的消息,得以预谋对策,以使作家的遗产不至于血本无归。虽说他们自己不需要用这笔钱干什么,而且父亲和儿子都习惯了堂堂正正做人,譬如做事就要做得一丝不苟,决不能马马虎虎。他们把所有的钱从账上提出来兑成黄金,又过了几年,当外汇和银行账户形势在一定程度上明朗之后,把黄金换成美元,找一家确实不会过热的银行开启外汇账户。这种银行尽管利率低一些,但是信誉比较高。
亚历山大好几次竭力找到值得使用作家遗产的项目,建议向某种效益好的基金会缴费,或者把钱转交给急需用钱的残疾人。但是父亲的反应让他吃惊。
“你能肯定这些钱一定会用到你选定的项目上吗?你能保证这些钱不会在半道上被偷走吗?”
当然,小塔什科夫保证不了。他已经是克格勃——联邦安全局的基干军官,比其他许多人更清楚甚至从最可靠的账上花钱的难易。
有时亚历山大从电视上听到呼吁捐钱帮助给这个人那个人治病,然而父亲连这样安排遗产的企图也根除了。
“你亲眼见过这个人吗?”他严肃地说,“你能向我用脑袋担保,他真的有病,需要用钱治疗,不是狡猾缺德地向轻信怜悯的同胞敲诈的方式吗?”
是啊,先是妻子,然后又是精明的“小英国佬”阿拉·谢尔盖耶芙娜的经历,让他有一种病态的疑心。
“等机会吧,不到你内心开始感到痛苦时,不到你发现心神不宁时,暂且不要做什么事情。当你感到你的内心老是痛苦——这时候你才找到了一件你应该花出这笔钱的事情。完全不明白,你的心为什么开始哭泣,是怜悯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还是害怕新的病毒大流行。在第一种情况下,你为无家可归的动物建一处栖身的窝。在第二种情况下,你就捐钱研制或者购买新疫苗。但无论如何,必须是你感到你不能不做这件事情,这就是你需要的那个机遇。然而有意去找花钱的机遇是愚蠢的,不会给任何人带来喜悦。”
亚历山大34岁仍然未婚,因为爱情换金钱的经验给他留下了太深的痕迹。他有过很多姑娘或者女人,早秃是他外貌上惟一的缺陷。但是当他用“遗产”来考验在他看来适合当妻子的女友时,每一次都看见贪婪的眼光。在知道遗产之后,她们的情感变得更加热烈、更加细致,而说出来的话语则更加热情,更加露骨。他却立即觉得寒心、乏味甚至反感。人们为什么如此喜爱不是自己挣来的金钱呢?他理解,非常理解那些人,舍不得花靠多年来日复一日辛勤劳动所得的每一个戈比,甚至这些人表现出来的令人厌恶的吝啬和贪婪也没有让他生气,虽然他自己并不是守财奴,喜欢给别人送礼物,出手大方。但是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了得到别人积攒的钱,怎么能不顾世界上的一切,不顾脸面、亲情、人格和良心。即使自己已经在世上活了34岁,当上了科长干到了少校,他对此仍然不能理解。就是说,他仅仅从纯理论上懂得这种事情在人世间随处可见,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可是真正面对具体的人和事时,站在他们的角度去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能。不能就是不能。
这天夜里,她躺在床上完全不能入睡。当然,躺在床上可以让白天过度疲劳的身体得到休息,但是精神却很兴奋,一遍又一遍回想起妹妹和奥列格。为什么如此突然?为什么这两个人会同时离她而去?他们两个人谁都没有错。娜塔莎被绑架,奥列格遭谋杀。为什么命运要让她承受一个又一个打击,不让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不让她有喘息的机会?这不公平,不能这样,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她也有感情也有喜怒哀乐。或许,上苍俯视着她,以为她既然这样勤奋努力,不知疲倦,是不是她的内心里除了肌肉和筋骨别无其他,空白一片?伊拉不相信上帝,也怀疑根本就没有上帝。当然,有的只是人人都清清楚楚知道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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