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窥一百二十天_蔡骏【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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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死了。

  世界静默如许,空调的舌头吐出冷风,绯红被黑白取代。随着头皮渐渐发冷,她才清楚自己gān了什么,沉入无以言状的后悔。窗外,天黑得像最漫长的那一夜。

  幸好踩着红底鞋,反正与血污颜色相同,逃出酒店也无人注意,

  这双鞋子,不久将躺在高空中的角落缓慢腐烂。

  不知从心房里的哪个部位,涌起一句熟悉的话,那是爸爸年轻时的口头禅,每当女儿哭鼻子时就会哄她——

  “不要难过,不要哭,会有的,都会有的,面包会有的。”

  如果世界末日来临,只能带一种动物上诺亚方舟——马、老虎、孔雀、羊,你会选择哪一种?

  荒芜的天空。

  大团泼墨般的浓密云层间,一架不知是波音还是空客的飞机划过。引擎与高空气流的摩擦声,宛如深夜悬崖边的海làng,穿越三万英尺将她唤醒。

  崔善躺倒在坚硬的地上,面对不毛之地。

  天空的界限,是一堵黑色墙壁,笼罩刺眼的灰白光晕。颈椎深处摩擦的“咯吱”声。接近一百八十度的旋转间,最终被一道直线切断——还是黑色水泥墙。两道高墙之间,宛如长长甬道。手肘撑着地面抬起,天空像一幅卷轴铺展,露出深色画框。

  她在一个凹字形的世界里。

  喉咙发出喘息,细细的女声。深呼吸,胸口有一对突出物,有节奏地起伏,肩上有柔软的长发,还有两腿之间的耻骨。

  背后依然是墙,铅灰色的乌云下,四堵墙连接封闭在一起,从“凹”变成“口”,如镶嵌在黑框中的照片,想象一下追悼会上的黑白遗像。

  没有耳环,没有镯子,左手无名指上也不见戒痕,只有一条合金项链。沿着链条摸到坠子,一枚施华洛士奇水晶天鹅,轻巧得几乎没感到分量。

  脚指头可以动了,小猫似的脚踝,光滑的小腿肚子,还有……她穿着齐膝的裙子,仅有一只脚上有鞋子。

  高跟鞋,七厘米的,红色底,ChristianLouboutin。

  脚踝有些擦伤,胳膊也有刚结疤的伤口。

  左手伸进裙子……内裤还在,并且完好,不像被人匆忙穿上的样子,泪水沿着脸颊坠落到手背,眼睛后面某根神经剧痛,像牙医用机器钻你的龋齿。

  找到另一只鞋子前,她赤着双脚,扶着粗糙的水泥墙,遍地灰尘与鸟粪,孤独的天井……这是个口袋,近乎标准的长方形,左右两道长边,前后两道短边,加上坚硬的地面,酷似敞开盖子的棺材。

  墙角下有几株茂盛的石榴,灌木般的树丛,簇拥着火红的花朵。数蓬一人多高的蒿糙,疯长到邪恶的藤蔓,结成杂乱gān燥的土块。夕阳像舞台追光,越过高墙直she双眼,以及妖艳的石榴花。

  正对她的墙顶,落日的方向,露出一小截高层住宅楼,这种楼通常在三十层左右——匪夷所思,仅隔着一堵墙,却只能看到它最顶上几层。反方向更远处,看到两栋玻璃幕墙的大厦,虽然只有一小部分,但估计有四五十层。耳边响彻各种噪音,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似从遥远地底传来……

  她被囚禁在大概二十层高的楼顶。

  天井,其实是空中花园,只是看来荒废了很久。花园被四堵高不可及的墙包围着,除了没有屋顶,跟监狱毫无区别。好歹监狱还有门窗,这里却什么都没有——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崔善困惑地仰望云层,想象一个女人从天而降。

  一整天,她尝试了各种逃生方法,但每面墙起码三米多高,踮着脚尖伸直手,也仅够着一半。崔善不矮,双腿与胳膊修长,光着脚也在一米六五。南侧那堵水泥墙壁,跟其他三面墙略微不同,颜色浅些,用力敲打感觉更厚实。墙角有小小的落水口。用脚步丈量这座监狱:长十米,宽不到四米,标准的长方形。最简单的算数乘一下,将近四十平方米。

  不想重复脑中储存的所有脏话,毕竟穿着ChristianLouboutin的红底鞋,头发里残留CD香水,而非戴着金链的bào发户——却连续说了几百个Shit,对于一个淑女而言,这不是什么好习惯。

  脑后肿着块大包,稍微触摸都很疼。打结的头发凝固着血迹。崔善判断自己是被人从墙上扔下来的,不巧后脑勺撞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找不到镜子,一小块水洼也没有,看不到自己的脸。她伸出细长指尖,触摸面孔轮廓,双眼皮,眉眼间距离适中,鼻梁不高不矮,窄窄地垂在人中上。嘴唇较薄,因缺水开裂。颌骨与下巴的感觉很自然,没整过容。皮肤还算光滑,想必用过很多护肤品,手指上抹出一层淡淡的粉。白皙的胳膊与胸脯,擦满灰尘与污垢,披头散发,很像女神……经病。

  她的腰挺细的,肚子略有赘ròu,估计体重五十公斤,还会继续瘦下去。黑色小碎花无袖裙,luǒ露双肩与膝盖以下部位,V字领扯到胸口,藏着结实的B罩杯。她脱光衣服,想找到某种特别印记。很幸运,腰上没有取肾的伤疤,肚子没有妊娠纹,更无剖腹产的刀口。

  崔善相信自己的子宫中,仍有个小小的胚胎,像小螺蛳那么大。

  但是,左手上臂的皮肤表面,依稀有几处微弱的红点,仔细看像是针眼。

  是否遭遇过xing侵犯?

  她记得DIOR、CHANEL、GUCCI、PRADA、BURBERRY……流川枫、F4与《泰坦尼克号》。北京奥运会那一年陈冠希很火。上海世博会。高铁事故。PM2.5雾霾。王菲又离婚了。每个人都在用微信,像无数碎玻璃,扎进后脑勺,雪片般,金属光。

  “救命!”

  每隔一两个小时,崔善就会狂喊。嗓子很快喊哑。她在哭。

  新家没有门窗,没有屋顶,更没家具,倒有个宽敞的阳台,长着茂盛的石榴与野糙。她把靠南的墙壁当作鞋柜,只有一对高跟鞋——另一只鞋找到了。

  根据甚嚣尘上的噪音判断,楼下应是贯穿城市的高架道,不分昼夜拥挤着滚滚车流。还有一片街心公园或绿地,傍晚被退休妇女们占领,震耳yù聋地播放《最炫民族风》。等到妈妈们回家看八点档抗日神剧,披着长发的流làng歌手,cha起电吉他唱《北京,北京》或《光辉岁月》。

  第一个夜晚。

  幸好是盛夏,崔善清扫出墙下一片空地,躺在靠南的墙边。月光像毯子盖在身上,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天空,仿佛几百万年前,又像遥远旷野,chūn天飘过花瓣的河边,脸上飞满蒲公英。那时夜空比现在gān净,没有一丝灯光,安静得像聋子的世界。

  第三章怀孕六周

  第二天。

  清晨,崔善被鸟鸣惊醒,想起一件倒霉事——她已经怀孕六周了,要是被妈妈知道的话,该是高兴得去准备尿布,还是抽女儿一个耳光,再qiángbī她去“无痛的人流”?

  憋了一晚上的尿,必须到石榴树下解决问题,泥土成了天然厕所。高楼上紫外线qiáng烈,她开始怀念太阳眼镜、遮阳伞与防晒霜。没有一丝风,像个蒸笼。裙子太薄,脱光了也无济于事,不奢望空调与风扇,给瓶水就很满足。任何举动都是徒劳消耗,增加中暑的风险。为了摆脱近乎直she的阳光,她找了块从未晒到过的墙角,后背yīn凉而粗糙。时间好慢,仿佛一辈子,而过去异常短暂,水滴般蒸发。

  入夜,一只蟑螂从大腿上爬过,崔善最恐惧这种小动物了。夜晚比白天危险得多,每个妈妈都这样教育过小女孩,比如吃人的野shòu,比野shòu更可怕的男人。盘腿在墙角下,城市上空有各种灯光,但不足以照亮这里。瞳孔适应了黑暗,几乎能看清每片石榴叶,蒿糙上不知名的虫子,鸟儿藏在树丛过夜,还有墙上窜过的老鼠。蝙蝠与鸟截然不同,折线形的飞行轨迹,几十只忽隐忽现,原来从没离开过,只是躲藏到人迹罕至的楼顶。崔善无意跟它们作对,但请井水不犯河水——我可是赏金猎手。

  这是个充满危险的世界,但最大的危险,是没有一滴水与一粒米,四十度的酷暑中,作为一个孕妇,她快要死了。

  第三天,依然不见人影。

  用高跟鞋作为容器,收集一些露水,虽然只够润润嗓子。她盼望下一场倾盆大雨——却等来一粒鸟粪落到头上,名副其实的“Shit”!

  像电脑死机重启,面对布满数字的蓝色屏幕……崔善想起爸爸教过她的,立即折断许多石榴树枝,加上坚韧而结实的细长蒿糙,编织出一个箩筐。至于木棍,地上有散落的小树枝。绳子到哪儿去找?一绺头发垂到眼角——女人的长发第一次有了实用功能。狠心拔下一根,还嫌不够,直到三根发丝打结连在一起。还缺诱饵,她在泥土中抓了几条毛毛虫。

  捕鸟网做好了,她躲藏在石榴树下,头发丝绕在指尖。虚弱地耗了一个钟头,当她几乎晕倒,有只鸟已在“箩筐”里了。

  愤怒的小鸟在陷阱里扑腾,禽流感怎么办?白痴!一根锋利的树枝,透过“箩筐”刺中小鸟。听到哀鸣,她闭上眼睛,右手在发抖,再换左手。连续刺了好多下,像自己被戳穿无数dòng眼。当鸟儿在一团血污中死去,这具小小的尸体,能填满四分之一的胃吗?还是到头来依然饿死,在十八层地狱里增加一重罪孽?

  崔善耐心地拔光羽毛,用树枝剖开肚子——就像生物学上的解剖课,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清理出弯弯曲曲的肠子,扔到泥土里做了肥料,仅剩下一丁点ròu,恐怕不及一根jī心烤串的分量,但能让她多活几个钟头。

  要有火。

  开什么玩笑?北京猿人似的钻木取火?活下去的唯一办法。花园共有六株石榴,必须牺牲最小的一株。她汗流浃背地把整株石榴弄断,截出最粗的根部,又找了根弯曲的树枝,绑上糙jīng就像弓箭,固定另一根笔直的树枝。连续尝试十多次,耗尽整个下午,钻木取火才告成功。她用枯糙落叶包起火种,小心地往里chuī气,再用枯树枝做了个火堆。原始人的生存太不容易,人类活到今天或许真是偶然。

  炊烟袅袅,烤麻雀好了,飘满略带焦味的香气,崔善相信自己烧烤本领一流。在金huáng的麻雀身上咬一口,满嘴滚烫的油脂,舌头差点烫破,ròu与细细的骨头进入胃中。不管晚餐还是点心,再来点盐与佐料就更完美了,是严重饥饿后的错觉吗?她心满意足地躺在地上,抚摸肚子里的胚胎……

  没有梦见那只小鸟。

  第四天,重新加固“箩筐”,捕捉到第二只鸟。不再是小得可怜的麻雀,弄死它费了更多功夫。但负罪感逐渐降低,好像杀死的不是一个生命,而是晚上饿了起来煎个jī蛋。崔善喜欢比较生的那一面,仿佛在吃即将孵化的小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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