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笛声_蔡骏【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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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夜,人们依然做好了防备,但笛声却没有响起。但那年夏天,人们依然在恐惧中度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特别是那些丢失孩子的家庭。池家原本还希望那四个孩子会自己回来,可是他们都像是被烧开的水一样,蒸发到空气里变得无影无踪。池阿男的哥哥姐姐们再也没有回来过,而1945年那三个恐怖夏夜的笛声,则永远在他的心底生了根。

  池阿男吐出了一口长气,又看了一眼女儿池翠小时候的照片——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和当年池阿男的姐姐一样漂亮。事实上她们长得非常像,当池阿男看到女儿长到7岁的时候,就发现池翠简直就是50多年前,他失踪的姐姐的翻版。

  当年失踪的姐姐,现在还活着吗?

  他摇了摇头,他连自己女儿都不知道在哪里,又遑论早已失踪50多年的姐姐呢?现在,池翠会在哪儿呢?

  十六

  22点30分。

  池翠被抬上了产chuáng。

  无影灯打开,灯光照she着她的眼睛。透过半睁半闭的眼皮fèng隙,她看到几双隐藏在口罩后面的眼睛。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些医生和护士戴着的帽子和口罩,是来自远古部落的祭司的装束,他们正在进行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而产房则是一个巨大的祭坛,她按照医生(祭司)抬起并分开了双腿,这真是一个奇特的姿势,大概在遥远的古代,被当做牺牲的祭祀品的少女们,也是以这种双脚打开的姿势,被献给魔鬼或神灵的吧?

  来自下腹部的阵痛不断袭击着她,狂bào地撕扯着她。池翠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是医院的产房,还是远古的祭坛?她只知道,身边这些穿着奇异服装的人,要从她的身体里取出某样东西。

  池翠模糊地听到了他们的声音:“用力,再用把力。”

  她用力了,似乎是种无意识的本能,她独自配合着阵痛的节奏,使尽全身的力气。她感到身体内部那个狭隘空间,已经完全扩张开来。似乎有一只手,那是远古祭司的手,冰凉而光滑,祭司的手粗bào地伸入了她的体内,作为祭祀仪式的最后一部分,被羊水包裹的他(她)被那双手牢牢地抓住了——在池翠的身体内部。

  和着阵痛的节奏,池翠不停地深呼吸,痛楚如波làng般淹没了她——腹中的他(她)在不停地扭动着,这个幽灵的孩子已迫不及待了。

  “胎儿进入产道了。”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她)让池翠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要被他(她)撕成两半。瞬间,池翠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意识——他(她)要杀死自己的母亲。

  十七

  22点35分。

  池阿男感到胸口逐渐闷了起来,他的心脏一直不太好,特别是女儿池翠离开以后。他艰难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想要从柜子里寻找药片,但他摸不到。心跳得越来越快,那种感觉让他又回到了50多年前,那些恶梦般的夜晚——

  许多年来,他认为自己还是幸运的,如果不是父亲紧紧地搂着他,也许他早就在空气中消失的。虽然那么多年过去了,那神秘的笛声没有再响起过。可是他依然心有余悸,笛声已经成为了他心底不可磨灭的一个烙印,永远折磨着他。自从哥哥姐姐失踪以后,池阿男的父母就一蹶不振了,整整几个月他们都在到处奔波寻找自己的孩子,每夜都守在门口,期望什么时候四个孩子会自己回来。总之,这个家庭已经完了,充满着死亡的气氛。池阿男的父母终日忧伤,每个夜晚他们都关紧了门窗,抱紧唯一幸存下来的儿子,度过慢慢长夜。

  然而,关于夜半笛声的传说一直在附近流传,所有当年丢失过孩子的家庭,都对此深信不疑。还有一个传说——如果你运气不好的话,会在黑夜里见到一个小孩子的背影,如鬼魅一般,徘徊在昏暗无人的街道上。如果你跟着那个孩子走的话,那你就必死无疑了。据说,那是一个鬼孩子,说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所有看清他(她)长相的人,都没有能够活下来。他(她)就是当年被神秘笛声带走的许多孩子中的一个,yīn魂不散地在这个城市中游dàng着。鬼孩子的家,就住在一栋附近破败的空房子里。50年代,许多人都声称在那栋房子周围,看到过鬼孩子的幻影趁着夜色出没。后来,人们在那栋空房子周围修起了一道围墙,希望能够把传说中的鬼孩子,永远地囚禁在墙里。从此以后,那堵墙成为了一个绝对的禁忌,谁都不敢靠近。

  在池阿男10岁的时候,父亲因为工厂里的意外事故,从高高的行车上掉下来摔死了。他的母亲独自把他带大,但就在儿子结婚前的一个月,她却突然死去了。池阿男是30岁才结婚的,婚后四年才有了女儿池翠。然而,池翠一生下来,就永远地失去了母亲。那是一次可怕的难产,虽然孩子生了下来,但母亲却大出血死了。池翠的出生并没有带给池阿男快乐,反而使他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一个人抱着可怜的女儿,只感觉她有一双清澈迷人的眼睛,他发誓要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她。

  随着女儿渐渐地长大,池阿男越来越害怕会失去她,害怕1945年夏夜的恶梦会突然重演。他和女儿相依为命,如果失去池翠,就等于失去了生命的一切。于是,当女儿开始记事起,他就不断地告诫女儿:绝对不要靠近那堵关着鬼孩子的墙,不要一个人出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晚上8点以前必须睡觉,睡前要把门窗全部关死,睡下以后就绝对不能再起来。

  那么多年来,池阿男从来没有考虑过女儿的感受。直到女儿带着羞耻回来,然后又带着羞耻跑出去,再也不回来了。现在,他有一种预感,自己将要永远失去女儿了。

  他还是没有摸到药片,心脏越来越难过,呼吸也开始困难了。他感到眼前出现了一个朦朦胧胧的人影,他使劲抹了抹眼睛,只看到那个影子在虚幻之中。

  那是一个小孩子的魅影……

  十八

  22点45分。

  池翠的身体被劈成了两半。

  在恍惚中,她听到了助产士的声音:“小心,孩子的头出来了。”

  她感到自己的呻吟像金属扭曲的声音一样尖锐高昂,充满了一种母xing的力量。在难以用语言表述的痛苦中,她什么都看不到了,除了一双神秘的眼睛——他看着她,在幽灵的世界里,看着自己的孩子降临人间。

  从他的那双眼睛里,池翠还看到了初夏盛开的夹竹桃……坍塌的围墙……闪电……鬼孩子……

  在几乎撕裂的身体里,他(她)就要弹跳而出了。池翠无助地伸开手臂,就像是受难的基督,这里是伯利恒的马槽吗?

  圣婴?还是——恶灵?

  突然,她感到那个“东西”从自己的体内消失了,一股虚空感立刻充斥了她的身体。

  他(她)生了吗?

  池翠来不及再想,就已经沉入了水底。

  在失去意识的那个瞬间,她依稀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

  十九

  22点45分。

  池阿男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他茫然地看着房间四周,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或许,这哭声来自另一个世界。

  他觉得自己可以看到这个婴儿——在一个白色的世界里,一群穿着奇异服装的人,正围绕着刚出生的婴儿,他们在帮婴儿剪断脐带,擦去包裹在婴儿身上的羊水。

  池阿男突然意识到——这是他女儿的孩子。

  他却并不感到做外公的幸福,只有一种恐惧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他仿佛看到,那个婴儿对他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笑容。

  “鬼孩子……鬼孩子……”

  他没命似的大叫了起来,死神已附着到他的身上。

  笛声——在池阿男的心底响了起来。这笛声已经在心里埋藏了50多年,现在它该送他上路了。

  几秒钟以后,他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

  他死了。

  二十

  7个小时以后,池翠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她的第一意识是:他(她)已经离开自己的身体。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做母亲了。

  缓缓睁开眼睛,她艰难地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渐渐明亮了。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走过她的身边,她的身体还很虚弱,她轻声地说:“我能看看我的孩子吗?”

  池翠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或许自己生了一个怪物?她用尽了各种奇异想象,来形容这个不该来到人间的生命:但愿他(她)不会是一堆骷髅。

  很快,护士把她的孩子抱来了。护士微笑着对池翠说:“恭喜你,生了一个儿子。”

  “他是人类吗?”池翠喃喃地问。

  “你说什么?”

  池翠的声音太轻了,年轻的护士没有听清楚。但护士没在意,她温柔地笑了笑,把婴儿送到了池翠的面前。

  终于她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一个漂亮的婴儿,正闭着眼睛在襁褓里安静地睡着。

  瞬间,一些眼泪涌出了池翠的眼眶。她伸出虚弱的双手,把孩子抱在了自己怀中。

  一滴温热的眼泪,从她的眼里落到了孩子的小脸上。

  或许是感受到了母亲眼泪的温暖,儿子的眼睛缓缓睁开了——她看到了肖泉的眼睛。

  第二部人间蒸发

  一

  6年以后——

  2003年,chūn。

  子夜12点整,张小盼睁开了眼睛。

  辗转反侧了半夜,这个10岁的男孩始终都睡不着。眼前总是浮现起一片烟雨中的墓地,在薄雾中隐藏的墓碑,他仿佛能听到在坟墓底下发出的声音。那声音苍老而低沉,断断续续的传入张小盼的耳朵里。他脸上微微一凉,似乎感到有一双手在抚摸着他,那是一双从坟墓里伸出来的手,冰凉彻骨,轻轻地揉摸着张小盼白嫩的小脸。

  那是30年前死去的祖父的手。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祖父,在祖父死的时候,张小盼的父亲还是一个少年。在墓地里,他恐惧地大叫起来,他的哭声让父亲勃然大怒,父亲一边烧着纸钱,一边训斥着儿子,告诉他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清明。

  10岁的张小盼终于明白了,今天是属于死者的日子。他已经隐约懂得了死亡的意思,他觉得,死亡就是如泡沫一样,蒸发在空气中。

  已经子夜了,眼前依然被这些奇怪的幻影所占据着。张小盼没有意识到,一阵声波正缓缓飘入他的耳中——在进入耳道的过程中,这奇妙的声音被渐渐放大,耳鼓在中耳众多的细小嫩骨上产生振动,再传递给充满液体的内耳耳蜗。耳蜗毛状细胞上的振动变为电脉冲,传到了他的大脑,在这个巨大而神秘的空间里,被译成有意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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