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变_蔡骏【全集完结】(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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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红斑láng疮不一定会遗传,通常家族患病几率在百分之五到百分之十二。我就完全没有被遗传,一度认为既然我是安全的,那么我的孩子也不会有问题——却忘了自然界还有隔代遗传这回事。

  儿子降生以后,丈夫开始冷落我,大概觉得玉田家这样的名门贵族,到正太这一辈竟患上如此怪病,罪责全在于我这个妈妈。丈夫作为家族企业的继承人、中国区总经理,必须常年在中国工作。正太也是在中国长大的,但他成长在一个没有阳光的世界,家里不分白天黑夜,永远拉着厚厚的黑色窗帘,窗外还装了铁栏杆。

  刚开始丈夫还能忍受,后来就有越来越多的抱怨。他是一个喜欢运动的人,每年都会去夏威夷或巴厘岛度假,享受热带阳光与海滩。但只要跟我和正太生活在一起,他就只能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因此,他总是以各种理由住在外面,比如去中国各地的工厂视察,去美国或者欧洲开会。

  一年前,我听说日本有家私立医院开发出最新的治疗红斑láng疮的技术。我拖着丈夫带儿子回国看病。医院位于太平洋沿岸的风景区,距离海岸线有十几公里。当医生为正太检查时,这个孩子预感到了灾难发生,拉着我爬上医院屋顶,果然海啸汹涌而至,将整个医院淹没。我的丈夫在洪水中失踪了,这家医院也被毁灭了,加上日本发生了核泄漏,我迅速带着儿子回到中国。

  我想这座城市应该是最安全的。当然,如果遇到世界末日,那就另当别论了。

  当卡尔福超市陷入黑暗,整栋大楼飞速沉入地底,四周响彻惨叫与呼救声……在我短暂的三十岁的生命中,遇到过三次特大地震灾难:第一次是十七年前在我老家的那次大地震,夺去了我父母的生命;第二次就是去年的地震加海啸,让我的丈夫至今生死不明;第三次就是这一回的世界末日——唯一能让我安慰的是,我不可能再遇到第四次了。

  如果,只对我自己而言,也会坦然接受——虽是人生中第三次遭遇大灾难,但这一次无人能幸免,整个日本列岛恐怕已沉没到太平洋底了。

  可我的儿子,正太,他只有七岁,人生才刚刚开始——不,从小被关在黑屋子里的他,从未见过阳光的他,人生还没有开始!

  一个男人走到我面前,用手电照亮了我的脸。

  很多次在梦中出现过的qíng景——世界末日的寒冷与黑暗中,当我孤独绝望地低头哭泣时,眼前出现一个男人,他用一束光将我照亮,然后抓着我的手逃出地狱。

  这个递给我手电的年轻男人,穿着超市制服的中国男人,有一张与我梦中所见的那个人相同的脸。

  他叫陶冶,比我小五岁,卡尔福超市的理货员。

  陶冶住在我们隔壁,他知道我的心思,经常关心帮助我。每次正太从我身边溜走,总是他帮我找回来。

  有一次,我带着正太去四楼的书店,那是陶冶最常去的地方,果然看到他坐在地上看书——《地狱变杀人事件》,那是我的父亲松川古月的作品。

  他不想让我发现他正在看这本书,我能猜到他这么做的原因。而我也不愿让别人知道,我就是松川古月的女儿。

  父亲最崇拜的作家是芥川龙之介,最喜欢芥川的短篇小说《地狱变》。父亲年轻时立志要获芥川奖,却yīn差阳错走上推理小说之路,有幸于八十年代名噪一时,毫无争议地荣膺直木奖——可他至死都为无缘芥川奖耿耿于怀。

  于一个与世隔绝的红斑láng疮患者而言,写作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父亲常跟我说起他悲惨的童年,因为不能见到阳光,没办法正常上学,从小没有任何朋友,总是一个人孤独地待在家里。幸好家里有数百册藏书,尤其是祖父特别爱读小说,除了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这些大师,就是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我想,这样一个孤独而沉闷的童年,在暗无天日的黑屋子里看芥川龙之介,要么成长为天才,要么化作恶鬼。

  我想,我的父亲,就是天才与恶鬼的合二为一。

  而制造这样的天才恶鬼合体的,除深埋在我们血管里的红斑láng疮基因,就是我的祖父了。

  记忆中祖父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永远穿一身和服,住在日本式房子里。他喜欢看书、读俳句、下围棋,带着浓浓的关西口音,一把年纪颇为好色,经常逛风化区。祖父最爱看的小说,恰恰也是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

  我十二岁那年,曾听祖父说,他年轻时在中国参加过二战。有一次,他的中队攻占一座寺庙,开始他们对僧人很尊敬,后来发现寺庙里藏有抗日游击队,队长下令杀光所有僧人。祖父用刺刀捅死了其中三个。他说这事并非忏悔,因为叙述的语气相当平稳,就像吟诵俳句般轻松。重点是在这座千年古刹内,日本兵意外发现了一幅jīng美绝伦的壁画。祖父自小痴迷于古物,辨认出那是地狱变图——画中景象极其残忍,他绘声绘色地用关西话向我描述:恶鬼们将人们赤身luǒ体地肢解成数十块,将滚烫的铁汁灌入女人的嘴里,把人放到密集的刀尖上戳成筛子……

  祖父说地狱变图本是佛教画,专门描绘地狱的景象,曾盛行于中国古代,在许多中国的古壁画与dòng窟雕刻里都能看到。平安时代传到日本,又演化为配文图卷的“地狱糙纸”。芥川龙之介笔下的《地狱变》,写的就是这种传自中国古代的地狱图。年逾古稀的祖父不禁神往,躺在榻榻米上越说越兴奋,竟不可自拔……十二岁的我只感到恐惧,蜷缩在屋角不敢看他。片刻过后,我闻到一股尿臊味,惊慌地扑到祖父身边,发现他已浑身冰凉。

  我想,在父亲的童年时代,单独被关在黑屋子里读书时,祖父一定也跟他说过这个故事,详细描述当年在中国古寺中的大屠杀,还有沾满鲜血的地狱变壁画——大概也就是这个原因,父亲才会终身不移地迷恋于《地狱变》。

  给祖父举办葬礼并整理遗物时,我发现一沓厚厚的日记,是祖父参加日中战争留下的。我瞒着父亲把日记藏起来,读了其中一些段落。日记里描述的才是真正的地狱变!祖父屠杀过许多无辜的中国人,包括老弱妇孺,而他在日记里毫无悔恨之意,相反还得意洋洋——我确信祖父就是恶鬼。恐怕父亲早就知道了一切,而他遗传的红斑láng疮,或许也是一种报应。

  后来,我选择学习中文,一方面想要了解中国及其文化,另一方面也有一种赎罪心——尽力弥补祖父曾经犯下的罪恶,虽然注定无法偿还。

  父亲三十岁时出版了第一本推理小说,立即引起轰动。他开始有了自己的社jiāo圈,认识了我的妈妈——她是爸爸的读者,因仰慕而爱上了他,不顾他患有红斑láng疮和特殊的生活习惯,以及娘家人的竭力反对,没办婚礼就嫁给了他,两年后生下了我。

  那是妈妈一生最错误的选择,仰慕作家的文学女青年们啊,千万不要委身于自己崇拜的那个男人!

  没有人想得到,推理小说大师——松川古月,有着种种令人发指的怪癖。

  他养了许多只猫,每动笔一部新小说就会抓一只来用榔头敲死。家里的十几只猫全被nüè杀,除了最后两只小猫被我抱出去放生。他还不满足,又养了一窝仓鼠——这种小动物的特点是繁殖快,很快养出了一百多只。他把这些仓鼠养在书房里,每逢落笔就闷到水杯里淹死一只。

  父亲还迷恋于我的身体。

  那一年,我刚刚开始发育。每夜追看电视剧《人间失格》与《金田一少年事件簿》,更迷恋于KinKiKids的堂本兄弟,想必也是同为近畿人的缘故。每天早上醒来,我都感觉似乎有人闯入过我的房间。我还不至于怀疑到父亲,直到有一次洗澡,外面有些动静,我没来得及穿衣服,迅速拉开门,发现竟然是父亲在偷看!他若无其事地走开,我蹲在地上哭了。其实,妈妈知道他的这些秘密,但她是个逆来顺受的女人,只能经常到我房间睡觉,以防范父亲的种种变态行为。

  不久,神户大地震。

  我奇迹般活了下来。我先摸到妈妈的尸体,又摸到了一息尚存的父亲。他握住我的手,死了。

  我想,他还是爱女儿的吧。

  在我被救援队员挖出来前,我发现自己的手无法动弹,被死去的父亲牢牢抓住了。寒冷的空气里,父亲死后的手指僵硬如铁,我用尽全力去掰,直到把他的四根手指全部掰断。

  我在救灾帐篷里住了半个月,后来被亲戚接到乡下老宅里。不久,之前出版父亲小说的出版社找上门来,说父亲早已签给他们一本新书,不知是否已经完成。我才第一次听说《地狱变杀人事件》。

  于是,我回了一次神户,从化作瓦砾的我家废墟底下,挖出了一本残缺不全的手稿。

  很遗憾,我只找到了父亲的遗作《地狱变杀人事件》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也许被野狗叼走了,也许本来就没有写过。

  读完这部推理小说的前面一半,发现书中竟有个人物以我为原型!无论是年龄长相还是xing格爱好,都与我几乎完全一样。不得不佩服父亲刻画人物一流,就像画家素描那样把所有细节准确描述出来。就算没有见过我的人,看完本书也可以想象出我的样子。

  我明白了父亲迷恋于我的身体的原因。

  因为他的生活圈子极其狭窄,平时不可能了解其他少女,也只有把自己的女儿当作目标。

  让我悲愤的是,父亲居然把这个以我为原型的十三岁少女,写成了被迫出卖自己ròu体的悲剧人物!

  我恨他。因此,我决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报复他。

  十三岁的我读过父亲所有作品,熟知他的风格和语言特点。他的许多小说都有雷同之处,差不多摸准模式,就可以照此推演,只要最后那个诡计不重复。不过,我可不想把这部父亲的遗作写成他那种老套的作品。我要通过这本书,塑造一个真正的松川古月,一个永远不见天日、内心极端变态、具有bào力倾向、认为世界全然都是黑暗的人。而不同于他的那些看似诡异实则温qíng脉脉、一唱三叹的作品,令读者以为作者是一个本xing善良、渴望纯真的好丈夫与好父亲!我要揭开松川古月的真面目,让全日本的读者都知道,他绝非你们想象中那个文如其人的完美的推理小说大师。

  半年后,我把完整的《地狱变杀人事件》jiāo给了出版社。没人知道这本书的后半部分其实是我写的。

  编辑读完之后大吃一惊,但既然是松川古月大师的遗作,还是决定一字不改地付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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