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没有太阳的世界末日的上午,我和周旋结伴检查所有餐厅的冰箱。虽然处于断电状态,我还是找到了许多尚未变质的食物,分配给底楼哈根达斯店里的重伤员,以及那对日本母子。冰箱里有不少饮料,周旋节制地一口都没喝,全都集中到三楼小房间,规定每人每天只配给一瓶。我眼巴巴地望着那大罐果汁,他识相地递给了我一瓶。
我畅快地大口喝完,跟在周旋身后,直到四楼民营书店。
我指着密密麻麻的书架说,“其实,我也喜欢看书。”
心里却在说——得了吧,莫星儿,你不是只看晋江耽美闲qíng吗?什么时候见你进过书店?
“这年头愿意逛书店的不多。”周旋自言自语了一句,默默地在书店里走了几步,但他并不拿起书架上的书,只是仔细地扫视着书脊,似乎在寻找某一本重要的书。
我随手抽出一本郭敬明的书,立刻又放回了书架,接着又抽出一本盗墓书。
他走到书店最深处,在最不起眼的书架角落里,艰难地抽出一本黑封面的书。我凑在后面瞄了一眼,书的封面上印着几个字——若兰客栈周旋作品。
“这本书是你写的?”我从周旋手里抢过书,翻到前勒口有作者的照片,果然就是眼前这个人——照片上比现在年轻很多,看上去更像讨女孩子喜欢的文艺青年。
“这个——是的。”他表qíng尴尬,把书抢了回去,双手摩挲着书说,“不好意思,写得很烂,没什么人看。”
“这是什么小说?”
“推理小说,但是推理很差劲。其实,我是想写客栈女主人公的命运,写她悲惨的一生,遇到过的几个不同的男人,她叫若兰,所以才起这个书名。”
“你是作家?写了很多年吧,可为什么我从没听说过你?”
这个愚蠢的问题让周旋脸红了,他后退半步:“哦,是啊,我只是个三流作家,无名小卒而已,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让我看看你的书吧。”
“你不会喜欢的。”他勉qiáng笑了笑,把书藏在衣服里,匆忙离开书店。
当我再到书架上去找这本书时,却发现整个书店几千本书里,再也看不到周旋这个名字。
我失望地转回头来,发现有个人远远看着我,那个人有着小女孩般的体形,却穿着成年人的衣服,是那个洗头妹,叫什么来着?阿香?
这个女孩的目光有些哀怨,一看到我看她就转身离开了,我感到一丝恐惧。
第二天,晚上。
我与周旋一起为哈根达斯店里的重伤员们送餐,有的人无法自己动手,就由我来喂他们。
年纪最大的幸存者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因为骨折而无法动弹,躺在我们为他找来的睡袋里。他说:“谢谢。你们良心真好,肯定能逃过这场劫难的!”
我苦笑了一声回答:“老伯,承你吉言,谢啦。”
“哎,只是我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还能活几天。”
“我会尽自己的一切力量保护你们!”周旋就像是指天发誓。
“其实,我好想再多活几年啊。”这个老人鼻梁很塌,呵呵笑着,“还没觉得活够本,真不好意思啊。”
他笑了几下,又有几分伤感,我看不下去,只能安慰说:“我们都会活下去的。”
说罢,我拉着周旋跑出哈根达斯店。要是再晚几秒钟,我就要掉下眼泪了,几乎可以肯定,这些重伤员将是最早死去的人。
对不起,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老头姓什么叫什么。
周旋看着我的眼睛,平静地说:“我不会让一个人掉队的。”
不想再继续这个让人绝望的话题了。虽然地下是永恒的黑夜,我还是想让自己感觉活在地上。四十五度角仰望,依稀看到九楼闪烁着几点微光,而穹顶就像真正的夜空般黑暗——视线越模糊,就越像真正的星空,自欺欺人也好。
周旋轻轻靠近了我。他是想闻我两天没洗澡的气味,还是想看清我脸上有没有粉刺?我没有逃跑也没有抗拒,继续抬头仰望“星空”。虽然他拼命憋着气,但我还是感受到了男人的温度,直到他一口热热的呼气喷到我的耳朵上。
痒痒的,我喜欢。
就在我几乎要浑身放松之时,身后突然响起另一个男人沉闷的声音——“好像猎户座星云啊。”
我和周旋都吓了一跳,慌张地转回头来,才发现是吴寒雷教授。
他皱起眉头看着我们:“对不起,打扰你们了。我刚才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在西部的荒野上看星星。”
“我也是。”
“但终究是错觉。”吴教授拍了拍周旋的肩膀,“今晚陶冶和杨兵巡逻,你好好休息。”
吴寒雷走后,周旋恢复冷峻的神色,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也不多说半句话了。他与我保持距离,独自走到黑暗中去了,我也不知道他睡在哪里。
我独自窝在三楼的女装店里,从没有过的寂寞感竟一下子涌上心头。要是现在有手机信号,有他的电话号码,一定给他发条短信,只需要三个字——“睡不着!”
没错,昨晚还睡得挺熟的我,这晚却辗转反侧,直到清晨,听到外面一片骚动。
郭小军死了,在四楼的更衣室里,身上被捅了许多刀,惨不忍睹。
虽然,没有人同qíng他,却让大家都感到了危险——就在我们这些幸存者中,竟然隐藏着一个杀人恶魔!
世界末日的第三天,周旋忙着仔细查看现场,与保安杨兵一起分析,研究谁的犯罪嫌疑最大。
整整一天,我跟在周旋后面折腾,毫无结果。对不起,他真的不适合做侦探,完全纸上谈兵,竟在分析密室杀人的可能xing,简直弱到爆了!他那套东西只存在于小说里,不可能发生在现实当中。
令我奇怪的是,洗头妹阿香几次靠近我们,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让我再也不敢看她第二眼——我相信她看我的目光带有敌意。
恰逢清明,周旋建议幸存者们到地下四层去祭拜死者,众人却对此嗤之以鼻——没人愿意靠近那堆尸体,何况已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结果,只有周旋独自一人前往地底去“扫墓”了。
晚餐后,我坐在三楼星巴克的沙发上,想象自己是在周末的晚上,穿着宽松休闲的裙子,独自坐着喝咖啡,无忧无虑地消磨时光——但这只是幻觉,现实远远比想象残酷一万倍,说不定再过几天,我就会饿死或冻死或被杀死在世界末日的地板上。
周旋从地底扫墓归来,身上还带有尸体的气味。
我看着他单纯得让人怜悯的眼睛问:“你觉得我们还能活多久?”
“不知道。”他摆出哲学家的姿态,“也许一天,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也许永远……”
“我想活到七十岁就够了,我可不想做吸血僵尸。”
“但在世界末日,要实现这个心愿,恐怕难度不小。”
看到他说起话来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忍不住又要笑了,qiáng迫自己正襟危坐:“那么,我们就只能在这里等死了?”
“要是你放弃希望,那就真的离死不远了。但是,只要你还有信念,不管遭受多大的苦难都坚持下去,我想你会一直活下去的!请相信人类的生命力是最顽qiáng的,许多人被埋在废墟下没吃没喝十几天都能活下来,谁说地面上的人类都死光了呢?我们现在有那么多的食物,甚至还有电,真是老天给我们的恩赐!不管用任何方法,我们都要活下去!”
“所有食物吃光了怎么办?”
“吃一切可以吃的!”
“动物?”我正好看到中庭的对面,有一只白猫优雅地走过。
“那是必须的。”
“你太残忍了。”
“总比饿死qiáng!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吃——”
“你吃过兔子吗?”
“兔子?”他可爱地搔了搔了头,一点都不像三十多岁的样子,更像个rǔ臭未gān的高中生,“没有。”
“你听到过兔子的尖叫吗?”
“兔子也会叫吗?”他露出不可思议的表qíng。
是啊,人们听过猫叫狗叫鸟叫甚至老鼠叫,但几乎没人听到过兔子叫。
“我听到过。”我的肩膀微微颤抖,又回到那个寒冷的清晨,耳边响起刺耳的尖叫,“兔子只会尖叫,如果你听到过,便会永生难忘。”
“哦,还好我们这里没有兔子,我想地球上的兔子已经因世界末日灭绝了吧——伴随着人类灭亡时的尖叫,兔子也在尖叫吧?”
“最好不要听到!”
周旋盯着我的眼睛,靠近我轻声问道:“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怕我们在这里等死,早晚都会发出临死前的尖叫。”
“你真的那么绝望吗?”
“你以为呢?”我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最不现实的人就是他,“你太天真了吧!不单单是我,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周旋低头沉默片刻,然后拉着我的手说:“跟我来。”
他的力道很大,让我无从挣脱,我也不想逃跑,跟着他走下两层楼梯,来到底楼走廊深处,一个靠近监控室的小房间里。
房里有几台电脑,还有颇为专业的麦克风和录音设备,这是所有大商场都有的广播室。他拉着我坐在椅子上,打开电脑调出CD库,拉出一串长长的点歌单。
NessunDorma——我果断地选了这首歌——普契尼的歌剧《图兰朵》中的《今夜无人入眠》。
周旋心领神会地点头,打开整栋大楼所有的喇叭,看着我的眼睛,按下播放键。
Nessundorma!Nessundorma!
安德烈·波切利的版本,我没有选择帕瓦罗蒂或多明戈或卡雷拉斯或是他们三人合唱的,因为安德烈·波切利是盲人,永远活在黑暗中,就像我们将永远活在世界末日的地下,永远都将是夜晚而没有白天,永远都是无人入眠的今夜。
几秒钟后,安德烈·波切利的嗓音,通过上下十几个楼层走廊间的喇叭,播送到整个地底的未来梦大厦。
开头两句就让我闭上了眼睛,周旋渐渐调高音量,达到演唱会般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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