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色睡得真熟啊,脖子里的香味直冲鼻息,眼前的篝火熊熊燃烧,似乎烧着了我的心,迫使我低下头去,缓缓靠近她的嘴唇。
吻她?这个多年来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虽然有些不道德。
我索xing闭上眼睛,不敢去多想那些旧事,只当无意中低下头。
只差一厘米!
就当彼此jiāo换呼吸之时,她却轻声说了句梦话:“从嘉!”
从嘉!
这两个字宛如利刃,深深扎破脆弱的心脏,我立即抬起头,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从嘉就是李后主,颜色心目中的另一半,必是李后主那样的男子——既是才华横溢的名士,又是俊俏的美男子,具有高雅的贵族气质。
而我不过是个平凡男子,出生于普通人家,长得也不够帅气,更没有多少能力,根本不是她喜欢的类型。
对着空山上的月光,长长叹息一声,仅仅搂着她的肩膀,就已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
我搂着她坐怀不乱,平静地度过漫漫长夜。
凌晨时分,我做了一个梦。
梦到死去的古老头,他坐着末班地铁,穿越时间隧道,来到天苍山上的舍利寺,在幽暗的月光底下,对着一片废墟流泪……
这个夜晚,我确信,老头已魂归古寺。
【七、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chūn去也,天上人间。】
清晨,六点十五分。
我记得这个时间,在惊天动地的巨响中醒来,被烟尘与瓦砾覆盖。身下台阶破碎开裂,整个人完全坠入地下,就像野shòu掉进猎人的陷阱,身上压着千钧重量。
鼻息间充满尘土碎屑,仿佛回到初生母体,后背火辣辣地痛,腥热的血从头顶流下,渐渐模糊了双眼。大腿被一块重物压住,疼得我几乎咬碎自己的牙齿,估计是粉碎xing骨折。总之我已动弹不得,完全被埋在砖瓦废墟之下。只有身前一块狭窄空隙,虽然不到半个平方米,起码还可移动双手,却完全挪不动头顶的巨石。
挣扎着掏出手机,现在是六点十五分,地震发生的时间。
在我大喊救命之前,先向四周摸索了一下,颜色到底在哪里?
她不在我的身边——也许埋得更深,也许已侥幸脱险。
“颜色!”
还是绝望地大喊一声,声音闷在废墟之中,只在我的耳边嗡嗡作响。
鼻子里全是灰尘,大腿已被压得麻木,鲜血流满整张脸,嘴里充盈咸腥之气,眼前小小的空间,似乎即将耗尽氧气。
我想我快要死了。
不管颜色是否还活着,不管有没有生还希望,我不想等到自己死去,还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
“颜色,我爱你!”
喊完就被灰尘呛得喘不过气,心里却一阵畅快淋漓,终于坦白了这个秘密,即便她完全听不到。
忽然,我恨我自己。
不是恨自己为何来此,没找到宝藏反送了xing命,而是恨为何在五年前,没有勇气说出这句话?即便只是得到一句嘲笑或白眼,至少不必痴想那么多年,也不必在地下后悔莫及。
突然,头顶落下一片沙土,接着是某种的奇怪声音。我闭上眼睛嘴巴,鼻子几乎被尘土堵住,直至感到一线亮光。
终于听到颜色的声响,声嘶力竭地叫着我的名字:“你还活着吗!”
“颜色!我在这里!”
但她挖开的fèng隙太小,就连一只手都伸不进来,只够呼吸到一些新鲜空气。
“地震了!你没有受伤吧?”
我明明是骨折了,却不想让她太担心:“你怎么样?”
“我没事啊!旁边的房子都倒了,你被完全压在地下,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你没事就好。”
她浇了许多矿泉水下来,我张大嘴巴喝下几口,其余都洗了我的脸。
颜色颤抖着说:“谢谢你,救了我的命。”
“我救了你?”
“发生地震的时候,你用力把我推到空地上,你自己却没来得及逃出来。”
“真的吗?”
刚才舍生忘死救了颜色?我都忘记了,大概脑子被压坏了。
“该死!我找不到铁铲,一定也被压到了地下。”
她似乎在用手指挖掘,但我头顶的石块太大,没有工具根本没法移动。
我怜香惜玉地喊道:“哎,别把手指挖坏了。”
“混蛋!你管我什么事!我必须要把你救出来。”
“我大概快死了,山上还很危险,你快点下山去吧。”
“你放屁!”颜色又对我大骂一顿,却似乎抽泣了,我闻到她眼泪的气味,“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许多年前,在大学诗词社团里,我曾经暗暗喜欢过你。”
“什么?”短暂的惊讶又被苦笑取代,“不,你是在安慰我。”
“这时候安慰还有什么用?我真的喜欢过你,因为学校里只有你一个人,与我同样喜爱李后主的词,彼此之间可以心灵相通,第一次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可我毕竟是个女生,我不敢说出心里话,一直等待你的表白,直到毕业的分别。”
什么话都说不出了,仿佛一颗大石头砸碎了心脏,这比她说讨厌我更严重!
许多年前,我们曾彼此喜欢对方,彼此暗恋那个喜爱诗词的异xing,却都没有勇气说出口。就像李后主笔下的婉约,婉约到无声无息地错失青chūn,婉约到这片古老的泥土之下。
“现在我没办法弄开石头,我要下山去找人来帮忙,你一定要坚持住啊!”
我在下面“哎”了一声。
她似乎跑出去几步,又回来趴下喊道:“臭小子,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接着就再没有她的声音,地震后的山上异常寂静,不知舍利寺损坏得怎样,这样的南唐古刹真是可惜。
闭着眼睛沉沉睡去,也许一睡就永不醒来,不知道过了多久……
我醒了,不知死了还是活着。
抬起头来依然死寂,头顶是个几厘米的fèng隙,she下一小束光线。周围的大石头无法挖开,只得低头看着下面,却是几块碎裂的地砖,刻着佛教特有的花纹,古朴典雅似乎有些年头。大雄宝殿都是这种地砖,教授说是五代十国特有的——地面那些都是后来改建的,只是地震裂开了台阶,让我落到真正的南唐遗址上。
我用仅能活动的双手,挖开下面的地砖,期望能从旁边挖出去,却摸到一个硬硬的金属物体。小心挖开四周泥土,将那玩意从地下拉出来,却是个化妆盒大小的铁函。表面都已生锈,铁锁却没cha上,轻易就被打开了。
李后主的宝藏?
虽然已命在旦夕,我却异常兴奋,就算现在死掉也不可惜!
铁函内存放着一张信笺,民国时代竖写的那种,上面写着几行漂亮的毛笔字——
〖苍天作证,明月可鉴:
小生古岳云,小女龙翠翠,两qíng相悦,两心相惜,然因祖上积有世仇,父母不许两人联姻,qiáng将翠翠嫁与村长之子梅如山,硬bī岳云远赴上海攻读师范,生生拆散一对有qíng人。岳云共翠翠,可比山伯与英台,生不能做夫妻终白头,死必将为蝴蝶舞缠绵。民国三十八年四月四日子夜,岳云与翠翠,私会于天苍山舍利寺竹林jīng舍,于观音堂内写下本笺,深埋东窗第四根柱下,愿后世有缘人得之,勿重蹈岳云与翠翠覆辙,有qíng人当终成眷属。舍利寺乃南唐李后主所建,抄录后主词相见欢于下,希从嘉护佑岳云与翠翠,来生相见成欢,下世得偿姻缘。〗
这才是古老头的宝藏!
六十年前,古老头的名字叫古岳云,与52书库的龙翠翠相爱,却因祖上仇恨被迫分开。在两人分离的前夜,悄悄来到天苍山舍利寺,竹林jīng舍观音堂,东窗第四根柱子下,深埋这个装有信笺的铁函,作为这场爱qíng悲剧的纪念物。
古岳云一辈子都没忘记这晚,直到临死的瞬间,只记得天苍山,舍利寺,竹林jīng舍,观音堂,东窗,第四根柱子,埋葬了他逝去的爱qíng,埋葬了他最珍贵的记忆。
龙翠翠也从没有忘记,即便嫁作他人妇数十年,儿孙满堂得享天年,却还在临终之前,惦记当年的夜晚,埋葬爱qíng宝藏的密码。
辛苦寻找的观音堂,就埋藏在我的身体下面,等待这个地震的清晨,裂开一道死亡fèng隙,让我触摸六十年前的绝望与悲伤。
信笺的最后,抄录着李后主的《相见欢》——
〖林花谢了chūn红,
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
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古岳云与龙翠翠,他们的人生长恨不可避免,因为生在他们的时代。
而我的人生长恨呢?亦将埋葬于废墟之下,化为哀伤的幽灵?
眼泪没来得及滑落,打湿手里的诗句,头顶便响起颜色的声音:“我来救你了!”
似乎有几把铁铲在头顶挥舞,我收好六十年前的信笺,低头躲避砸下的碎石。
终于,眼前挖开一个大dòng,阳光穿过废墟的空气,she入我剧烈收缩的瞳孔。
颜色美丽的脸庞,已沾满灰尘泥污,她激动地伸手呼唤:“快点上来啊!”
送给她一个灿烂微笑,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这辈子再也不会松开了。
无价之宝已经找到!
蔡骏2009年于上海
跋:大师亦是朋友
「横刀」
时间倒溯回五年之前——
2005年chūn,我在武汉风景如画的东湖边的办公室里,捣鼓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今古传奇·奇幻版》。一月两期,风雨无误。这种旷日持久且周而复始的劳动,实在未免让人觉得单调。但无论如何,总算对得起我与我的同仁们的劳动,这本名叫《今古传奇·奇幻版》的半月刊,已拥有30万册的月发行量,和以百万计的热心读者。与此同时,我更早参与创办的《今古传奇·武侠版》则已创下更为傲人的成绩——月发行量72万册。因为这武侠和奇幻两本杂志,使我感觉终究是无愧于多年的编辑从业生涯,更使我一直接触并聆听到数以百万计的青少年读者的需求和心声。
武侠与幻想,这两大类型小说,终于开枝散叶,繁衍成林。然而,在此之后呢,应该是什么?有什么更具吸引力的文本,能够再度牢牢抓住读者的心?在我思索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本刚刚出版的新书,书的名字叫做《地狱的第19层》。
52书库推荐浏览: 蔡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