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飞了起来——
双手像一对翅膀一样伸展着,就像一只罗布泊上空亘古盘旋的鹰。然后,她仰着头看着神秘莫测的天空,迅速地向下坠落。
叶萧的身体扑到了天台边上,他把自己的头和手都伸了出去。他的手悬在空中挥舞着,就像是要抓住蓝月的身体,可是,他抓住的只有一把虚无缥缈的风。他看着蓝月的身体疾速地下坠,他的眼里全都是蓝月神秘的微笑。最后,只看到蓝月的一头黑发把她的脸全都蒙住了。
从天堂到地狱,只有一步之遥。
此刻,蓝月已经仰面躺在楼下的马路上了,jiāo通已经为之堵塞了。
叶萧的手还在向空中挥舞着,他闭起了眼睛,不敢再看6层楼以下的地面。
风继续chuī。
他趴在天台的边缘,头和脸依然悬在半空,仿佛已随蓝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五十六
她看到了江河的脸。
在一片黑暗之中,忽然亮起了白色的灯光,照亮了周围的墙壁,这里是殡仪馆。空旷的厅堂里空无一人,只有白璧和一具玻璃棺材。江河正穿着一身西装,静静地躺在玻璃棺材里。白璧看着他,用手摸着冰凉的玻璃,她想要打开它,却怎么也打不开。于是,她的眼泪缓缓地从脸颊上滑落了下来,滴落在玻璃棺材上。忽然,躺在棺材里的江河睁开了眼睛,他对白璧微笑着,他自己伸出了手,从里面打开了玻璃棺材,然后,从棺材里走了出来。他来到她的面前,轻轻地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接着他拥抱着她,抚摸着她,吻她,最后,占有了她。
她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白璧忽然睁开了眼睛,满眼都是白色,这是哪里?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天花板。是殡仪馆吗?她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也许自己正躺在玻璃棺材里,也许正在放着哀乐,亲友们正鱼贯而过,默默地注视着她。
但是,眼前没有玻璃棺材,耳边也没有哀乐,这里不是殡仪馆。她忽然呼出了一口长气,她这才明白——自己还活着。
然后,她看到了一张脸。
那张脸太像刚才在梦里占有她的那张脸了,可惜他不是。她现在看到的,是叶萧的脸。
“白璧,你终于醒了。”叶萧轻声地呼唤着她。
白璧茫然无助地看着他的眼睛,她想说话,嘴巴里却说不出,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抿了抿嘴唇。
“你是不是渴了?”叶萧拿了一杯水,放在她的嘴边,然后他伸出了手,把她的头稍微向上抬起。
杯沿靠在她gān裂的嘴唇上,她轻轻地喝了一口,这是热水,暖暖地在她的喉咙里流动着。
她又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了,她轻轻地说:“我是谁?”
“你是白璧。”
她点了点头,然后继续问:“你是谁?”
“我是叶萧啊,你怎么了?”叶萧看着她的眼睛,隐隐有些不安。
“我在哪儿?”
“你在医院。”
“我在医院gān什么?”
“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我是在你的家里发现你的,当时你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了。”
白璧忽然努力地要用手把自己撑起来,叶萧扶着她,让她坐在病chuáng上。她看着窗外的一大片树丛,但树叶全都凋零了。她又闻到了一股花香,原来是chuáng头放着一只花瓶,一束叫不出名字的鲜花正cha在里面。
“蓝月在哪里?”她忽然问他。
“你终于回忆起来了。我还担心你把一切都忘记了呢。”
“告诉我,她在哪里?”白璧盯着他的眼睛。
叶萧缓缓地说:“蓝月死了。就在那天早上,从你家楼上的天台上跳下去的。”
白璧听完以后,伸出双手,掩住自己的脸,轻轻地啜泣了起来。
“为什么她要死?”
“不知道,是她自己跳下去的。”叶萧摇摇头说。
白璧不再说话,她又躺了下去,静静地看着天花板,眼睛睁得大大的,几乎一动不动,她那副神qíng让坐在旁边的叶萧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病房里依然静悄悄的。
五十七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窗外的夜色已经深了,外面什么也看不到,就像一片黑色的大海。叶萧依旧守在白璧的病chuáng旁边,静静地看着她。
白璧还在熟睡着。几个小时前,她吃了一些东西,然后就这么睁着眼睛,一言不发地躺着,过了很久才睡着。叶萧觉得白璧醒来以后发生了某些变化,他也说不清是什么变化,也许是惊吓过度。毫无疑问,在蓝月跳楼前的那晚,白璧一定见过她。她对白璧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又是什么原因使白璧足足昏睡了三天三夜。叶萧是在蓝月跳楼以后不久,踢开了白璧的房门,然后就发现她躺在地上,他立刻就把她送到了医院,医生说她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处于昏迷之中,但是经过检查,她的身体还是很健康,没有什么内外伤。
现在她依旧静静地睡着,就是脸色比过去更苍白了,依然在输着液,但她醒来以后,医生表示她没有什么大问题,过几天就能出院了。这才让叶萧稍微安下了心,他又想到了蓝月在天台上对他说过的话,他有些后悔,为什么当着蓝月的面承认自己对白璧的心思呢?也许是蓝月身上有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让人把自己的心事全都说出来。
这些天,他都一直陪在白璧的身边,他请了假,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这已经是他的责任了。其实,他并不希望得到什么回报,只是想让自己的心更安稳一些。但是,眼前忽然又浮现了蓝月的眼睛,她在跳楼前的微笑,她伸开的双手,十字架般的姿势,然后,一步之外,已是人鬼两隔了。她为什么微笑?在死以前。叶萧不得不承认,她的微笑是那么美,如果能够被照相机拍下来,也许是一张经典的摄影作品。可是,仅仅几秒钟以后,她就从天台上坠落到了地面,叶萧不知道她落地的时候,还保持着微笑吗?难道,这是她自己安排好了的吗?蓝月给他打电话,其实正是要把他引来,这也许都是蓝月早已预谋好了的。然后再在门口贴一张纸,让他到天台上来,显然,这也是她jīng心选择好的地方。
想着想着,叶萧忽然明白了,其实,并不是自己抓到了蓝月,而是蓝月在向他自首。但是,蓝月却当着他的面,跳下了6层高的天台。表面上看,是自己赢了,蓝月走投无路被迫跳楼,她输了。其实恰恰相反,是蓝月赢了,而叶萧输了。所以她才会在那个瞬间留给他一个永远难以磨灭的微笑。是的,她赢了,她以自己的死,获得了对叶萧,或者说是对人生的胜利。是这样吗?
叶萧忽然想起了过去看过的一部美国影片《七宗罪》。除了最后部分,整部影片大部分都是处在yīn霾的大雨之中。一个黑人老警官过七天就要退休了,另一个年轻的警官是他最后一个搭档。这时发生了一起连环凶案,罪犯在现场分别留下了“饕餮”等字样,这正是《圣经》中所讲的“七宗罪”——饕餮、贪婪、懒惰、愤怒、骄傲、yínyù和嫉妒。最后,罪犯自首了,他将两名警官引到荒野中,并托人送来一个包裹,包裹中竟然是那个年轻警官爱妻的头颅,狂怒的年轻警官开枪打死了罪犯,并最终完成了“七宗罪”的最后一宗——愤怒。是的,那个罪犯虽然被打死了,但罪犯赢了。叶萧还记得那个黑人老警官高声地呼喊着,叫年轻人不要开枪,一开枪警察就输了,罪犯就得逞了。但是,愤怒的年轻警官还是开了枪,最后成为凶手计划的执行者。在影片的结尾,那个黑人老警官说了一句让叶萧至今仍记忆犹新的话——“海明威说过:‘这个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人们为它而奋斗。’我只同意后半句。”
叶萧的身体忽然有些发抖,如果自己不上到天台,如果自己不是因为愤怒而靠近蓝月,她会跳下去吗?也许还是会的,但是,也许她的目的就是要在他的面前跳下去,如果远远地离开她也许就不会有事了。他忽然觉得自己也犯下了七宗罪中的一宗——愤怒,就和影片里那个失去了自己爱人处于极端痛苦与愤怒中的年轻警官一样。是的,当时他很愤怒,当看到蓝月那副样子的时候,他以为白璧已经死了,他还想到了罗周,他最好的朋友,心里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复仇。是愤怒,使自己失去了理智,最终成全了蓝月最后那一步的后退。
他的耳边似乎又回响起了蓝月死前所说的那最后一句话——“木依奥,木依奥,你在呼唤着我。你告诉我:死亡——只是开始。”那声音是多么恐惧,他觉得整个世界都被这铺天盖地的声音所覆盖着了。
死亡,真的只是开始吗?那么,从哪里开始呢?他不理解,但他又有了些可怕的联想,还有,那个“木依奥”,《魂断楼兰》演出的时候,她也是呼唤着这个词发出的诅咒,结果萧瑟就死了,这一回,她的“诅咒”又给了谁?难道这一次的诅咒恰恰是给她自己。
蓝月说她所有该做的事qíng都已经做到了,她已经沿着命运的轨迹抵达了应该抵达的地方。那么她最后完成的事qíng是什么呢?叶萧看了看病chuáng上安静地躺着的白璧,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恍惚,他不愿意再多想了。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白璧,直到发现白璧紧闭着的眼皮开始有了些变化。他看到白璧的眼球在眼皮下不断地转动着,频率很快,他明白,通常人在做梦的时候眼球都会剧烈转动的。白璧正在做梦,她梦到了什么呢?叶萧看着她紧闭着的眼睛,眼皮底下隐藏着的那双眸子似乎不太安分,而且她的双眼和眉毛附近的皮肤也在扯动着。她的表qíng也有些不同寻常,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叶萧又发现她的嘴唇也开始嚅动了起来,最后像是在喃喃自语。她在说梦话?叶萧俯下了身子,把耳朵靠近白璧的嘴唇,她的声音非常轻,但叶萧还是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些话——
“孩子,我的孩子。”
叶萧一开始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又继续听了一会儿,确实是有这些话,尽管白璧大部分的梦话他都没有听明白,但这几个字是确凿无疑的。不过是梦话而已,叶萧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了,而且偷听别人的梦话有窥人隐私之嫌,他又把身子抬了起来,还是正襟危坐地看着白璧。
一阵风忽然chuī过他的后颈,一股凉意直钻入他的身体深处,还掠起了白璧散落在枕头上的长长的黑发。怎么回事?叶萧回过头,发现窗户忽然被打开了,寒风正直往里钻。他想起自己明明是关好了窗户的,他有些疑惑地走到窗前,看了看外面一片茫茫的黑夜,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眼前掠过。他的心跳忽然加速了,前面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也许正隐藏着什么,叶萧不愿多想,他匆匆地重新把窗关好。病房里又安静了下来,他回过头,看了看病chuáng上的白璧,然后,低下了头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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