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洪原也被打倒了。
那六只大军工皮鞋踢得他满脑袋都是口子,流血不止。
蒋中天在一家小诊所门口找到他的时候,他朝蒋中天笑起来,笑得满脸的创可贴都改变了位置……
转眼高中毕业了。
在联欢会上,大家互送礼物,互赠留言。蒋中天送给洪原一个小学生用的大方格本子,上面端端正正地写着那个名人的话:
友谊是甜蜜的责任,它从来都不是一种机会。
他把它jiāo到洪原手里的时候,眼睛湿湿的。
洪原看着这个奇怪的礼物笑起来,然后他认认真真地收好,说:“我一定把它保留到我七岁那一年!”
蒋中天考的是北京一所大学中文系。文馨和洪原一样也落榜了,后来她去了北京姑姑家,没有了消息。
直到蒋中天参加工作当上副主编之后,文馨突然回来了,而且进了市电视台,做一个广告节目的主持人。
两个人很快取得了联系,相爱并且同居……
洪原从广东回来之后,就约蒋中天在一个幽静的茶苑见了面。
洪原的长相变了许多,蒋中天都快认不出他了。这社会的节奏把时间拉短了,也拉长了。
不过,两个人的感qíng似乎并没有因为多年失去联系而疏远,洪原一见到蒋中天就给了他一拳。然后,他挤眉弄眼地说:“你还记得你送给我的那个大方格本子吗?几年了?”
叁:他把自己藏了起来(3)
“一晃九年了。”
洪原说:“哥们,这九年我在南方赚了一些钱,这次回来是想投资gān点事qíng。”
蒋中天问:“你在南方做什么生意?”
洪原喝了一口茶,说:“我什么生意都做过,就是没杀过人。”
“你打算gān什么?”
“做杂志。”
蒋中天笑了笑,说:“你懂杂志吗?”
“我不懂,可是你懂啊。”
接着,洪原就向蒋中天介绍了一些qíng况。
七河台市有一本美容服饰类杂志,叫《美人志》,由于内容陈旧,再加上经营不善,现在坚持不下去了,连工资都很难发出来,处于半死半活的状态。
洪原打算介入这本《美人志》,把它办成中国第一流的时尚类女xing实用杂志。他和杂志社方面已经谈妥,只差签协议了。
洪原注册了一个公司,代理《美人志》的发行、广告以及其它经营业务。主编由洪原推荐。
事实上,现在的《美人志》就是一张白纸,主编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杂志社只保留终审权而已。
“你跟我一起gān吧?”洪原说。
蒋中天没说话。
“我投资一百万人民币。我做经理,负责经营;你做主编,负责杂志。咱俩搭档,如虎添翼!”洪原信心十足地说。
蒋中天一直捏弄着茶杯,没有表态。
“对了,还有你的待遇问题。我每个月给你开四千元,另外给你百分之三十的技术股份。”
蒋中天心里怦然一动。
现在,他每个月的工资是两千元多一点,洪原开的价几乎翻了一倍!
最重要的是那百分之三十的股份!
他一下就成老板了!
他望着洪原笑了,说:“我不想跟朋友合作。”
一周后,洪原的合同签了下来。几乎在同一天,蒋中天辞了职。
他们临时在黑天鹅宾馆包了两间房,房费每月四千八百元。一些办公用品很快购置齐了。
洪原招聘了广告、发行人员,蒋中天招聘了文编和美编。
本来,蒋中天想让文馨跳槽到杂志社工作,文馨拒绝了。
接着,蒋中天起早贪黑地搞杂志定位,栏目设置,选题策划。他对自己搞出来的东西十分满意。
实际上,洪原投了一百二十万人民币。
他实实在在地告诉蒋中天:这几乎是他全部的资金。也就是说,他在孤注一掷。
两个人估算了一下,假如这本《美人志》一本卖不掉,也没有一个广告,那么,这些资金大概可以赔上一年零八不月。
三个月之后,第一期《美人志》出版了,它在市场上打了个大败仗:印了三万册,只收回了四千册的发行款,其它的杂志全部退回。
蒋中天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嘴上起了大泡。
洪原看出了他的心思,开车带他吃了一顿海鲜,说:“你嘴上的大泡早起了一年零八个月。”
“这是你的钱啊!”蒋中天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一年之后,我们每个月回收一千万?慢慢来!”
在后来的工作中,蒋中天变得缄默了。
这一天,他要到印刷厂提第二期杂志,同时支付第一期杂志的印刷款。
他走向银行的时候,脚步异常沉重。
洪原出差去北京了,谈一个广告,要一周之后才能回来。他把支票和印章都给蒋中天留下了。
从黑天鹅宾馆到银行只有几百米,却成了蒋中天一生中最长的一段路。
这条街道很繁华,各式车辆川流不息。逛街的女人摩肩接踵,从他身边走过,光艳耀眼,香气扑鼻。
蒋中天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这样一个场景——洪原从诊所里走出来,脸上贴满了横七竖八的创可贴,那是被六只军工皮鞋踢的。他远远地朝蒋中天笑着。
那是一张灿烂的脸。
叁:他把自己藏了起来(4)
而蒋中天的脸是黑暗的。
他填写支票的手抖得厉害,写废了两张。
他只给洪原留下了当月的房费——四千八百元,其余将近一百万元全部提走了。
他的旅行箱里装满了钞票。
这时候,他感觉犹太人说的那句话真是太正确了:只有装在口袋里能跟人一起移动的钱才是真正的钱。
他回到公司,简单收拾了一下,就拎着那个旅行箱出来了,直奔火车站。
他没有向任何人辞别,包括和他一起生活的文馨,他连个电话都没有给她打,就乘火车卷逃而去。
他来到了哈市。
第二天,他就买了一个假身份证。
他拼凑了几个假名字,总觉得不像是真的,最后就叫了李作文。只有用一个认识的人的名字,他才觉得像真的。
这时候,他就像一个惊弓之鸟,处处过敏。
他不知道洪原从北京回来之后,面对突然一贫如洗的现实,会是什么反应。也不知道他报没报案,警察是不是正在到处抓他。
他不知道文馨面对他的突然失踪会是什么心qíng。
他不知道远在外县的父母知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
他和七河台市彻底断绝了联系。
他和所有的亲人朋友断绝了联系。
他不想让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蛛丝马迹。
卷逃半年后,他跑到大理玩了一趟,在那里,他用公共电话给父母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们,他已经不在七河台市了,正在云南做生意,请他们不要牵挂……
他把有关洪原的所有东西都毁掉了,包括洪原的名片,手机里储存的洪原的电话号码,电子邮箱中洪原曾经给他发的旧信……
他甚至毁掉了一件白色T恤衫——那是他和洪原上街办事时买的,两个人各自买了一件,一模一样的。
他看见这些东西都会想起洪原,那张布满白花花创可贴的笑脸。
他计划在哈市做一点生意。
他暗暗想,有朝一日,自己赚了更多的钱,一定再把这笔钱给洪原寄回去……
不过,这只是一种想法而已,他已经不相信自己了。
肆:照片(1)
这天晚上,蒋中天一个人躺在空dàngdàng的公寓里似睡非睡,忽然听见好像有人在悄悄地拽门。
他竖耳听,那声音又消失了。
他合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拽门的声音又响起来。
他打个冷战:谁在门外?
在哈市,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住址。
难道是有人走错门了?可是,他为什么不按门铃?
很显然,门外的人不想弄出响声,他憋足力气一下下拽,似乎要把厚厚的防盗门拽下来。
蒋中天爬起来,悄悄走出卧室,来到防盗门前,透过猫眼看出去……
洪原竟然直挺挺地站在昏暗的楼道里!
楼道里亮着灯,他站在昏暗的灯光下,满脸贴着白花花的创可贴,木木地看着猫眼,好像看到了蒋中天……
这是蒋中天携巨款逃离七河台市之后,第一次梦见洪原。
他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
第二天,他几乎一天没有出门,guī缩在屋里,连三餐都是打电话叫人送来的。
他一直泡在网上。
他跑了之后,洪原竟然没有利用电子邮件对他说过一句话,比如诱骗他回来,或者把他骂个狗血喷头,或者诉苦,或者威胁……
电子邮件是能够把洪原的心声传到蒋中天耳朵的惟一渠道。
这件事让蒋中天一直很奇怪,心里更加没底。
这天晚上,蒋中天又梦见有人在悄悄地拽门了。他来到猫眼前朝外看,只见满脸创可贴的洪原孤零零地站在楼道里,看不出他是什么表qíng……
这一次和上一次有一些不同——楼道里没有灯,黑糊糊的。洪原竟然是白的,亮的,如同那种夜光像章上的人。他脸上那横七竖八的创可贴是黑的。
他还是那样双眼无神地和猫眼里面的蒋中天对视着……
醒来之后,蒋中天的心里结了一个古怪的疙瘩。
为什么两天晚上都做用一个梦?
难道只是巧合?
他疑神疑鬼地轻轻走到防盗门前,透过猫眼朝外看了看,外面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心放下了一些,大步回到了卧室。
他想:一定是自己对昨夜的那个噩梦太恐惧了,所以今夜它又在大脑里浮现出来。
第三天,蒋中天还是没敢出门,一直在房子里上网。这一天他只吃了一顿饭,是下午三四点钟吃的。
他没有一点食yù。
终于,天又黑了。
他对睡觉已经感到恐惧了——今夜,还会不会做那个噩梦?今夜,洪原会变成什么样子?今夜,他会不会轻飘飘地穿门而入,像一具行尸一样走进卧室来?……
恍恍惚惚中,蒋中天又听见了吃力的拽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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