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他的衣服也散发着苏州河里的臭味,整个人像是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
而我家就在旁边,这是真的,没有骗他。
张夜茫然地点头,跟着我穿过马路,走进一个老式的居民区。他对我已无丝毫戒备之心,浑然不知将进入一个真正的杀人狂的家里。
但这很正常,人们对于拯救自己xing命之人,总会加以无限的依赖与信任,不是吗?
巧得很,我也住在一栋破烂公寓楼里,也要爬过贴满各种小广告的楼梯,同样也是六楼的一套单元。
不巧的是,我没有室友。真正的杀人狂,自然是独来独往的。
我家里很小,只有一室一厅,但收拾得gāngān净净。有个简易的藤质书架,堆满了我最爱的历史与军事书。不用给客人倒水了,他已经喝够了水,恐怕今后一个月看到水都要吐了。我直接打开卫生间,替他放出淋浴的热水,还给了他一套从未拆封的gān净内衣。
张夜感激地喏了一声,没有任何犹豫或防范,钻进我的卫生间开始洗澡。
听着卫生间里传出的水声,我用大毛巾擦gān头发与身体。屋子里还是散发着臭味,我便把刚才穿过的所有衣服,扔进了门外的垃圾桶。
十分钟后,当他穿着gān净的短裤汗衫出来,头发间飘出我用的洗头水气味,再也看不出苏州河水的痕迹了。
“对不起!”
他羞涩地低下头来,而我给自己披上一件浴巾,微笑着说:“没关系,现在感觉怎样?”
“哦,已经没事了,非常感谢!”
“不客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信佛?”
“其实,我什么都不信。”我打开一个小柜子,有白酒、红酒、啤酒、huáng酒……甚至日本清酒,“喝一杯吧,落水的人需要喝酒,祛除寒气。”
“好啊!不过,我酒量很差,只能喝啤酒。”
我打开啤酒瓶,倒酒入两个一次xing杯子。
“gān杯!为了庆祝死里逃生!”
张夜有些犹豫,随后便一口气喝完,这才开朗很多:“啊!第一次感觉心qíng那么舒畅!”
“太好了!”
他好奇地看着我家里的摆设说:“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一个作家。”
“哦?真是荣幸啊!”
“我专门写关于犯罪与杀人的小说,你看过《悬疑世界》杂志吗?”
“太巧了,这是我最喜欢的杂志,每月1日刚上市就会去买,尤其是里头的小说连载。”
“那个连载就是我写的。”
“你是蔡骏?”
“哎呀……”我尴尬地笑了笑,喝下一大口酒,“没想到,今晚救了一个读者,真不好意思啊。”
“可是,我听说蔡骏滴酒不沾。”
我面不改色地撒着谎:“嗯——那是过去,每个人都会改变的!最近心qíng不太好,也开始借酒浇愁了。”
“我真是……”他激动地站起来,完全相信了我的鬼话,“幸好……幸好没有死掉啊……等一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您?”
“没错,我也觉得你眼熟——1995年的暑假,你在静安区工人体育场踢过足球吗?”
“啊,是您?”张夜瞪大了眼睛,再次直视着我,“昨晚,地铁上?”
“还有在钱柜。”
“世界真小啊!”
“对,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但我并不知道他是谁?只记得一起踢足球时他的脸。”
“我们真是太有缘分了!”
“为缘分而gān杯!”
gān掉了这一杯,张夜脸上发红了:“这些都是天注定,是吗?”
“可我还是想要知道,你真的不是自杀吗?”
“既然,面对的是您,那么我也就不说谎了——我不想自杀,但是想到了死。”
“为什么想死?”
他沉默了半分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能说因为失恋吗?”
“不能——男人可以为任何事而死,但不应该为了失恋。”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很喜欢你的女朋友?”
“非常喜欢!我觉得,这辈子可能找不到第二个,像她这么适合我的女孩了。”
不错,我也觉得是这样!
“你很难过?如果有机会的话,你还会不会再去找她。”
“当然会!”但他又难过地摇头,“可是,她已对我绝望了,我不是她喜欢的那种男人。”
“听着,张夜,你会成为那种男人的!”
“对不起,我好像没有跟你提起过我的名字?”
面对他的疑惑,我拿起他的钱包:“这是你掉在苏州河边的,有你的身份证。”
“啊,谢谢。”他接过钱包,根本没打开,看来对我非常信任,“我一直想要改变自己,但那仅仅存在于幻想中。”
“张夜,你是一个特别的人。”我qiáng迫他盯着我的眼睛,让他再没有回避的空间,“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成为了这样的人?”
“我能不说吗?”
“不,你必须要说!否则,你永远无法改变自己,早晚还是会想到死的。”
我又给他倒满了一杯啤酒,不经意间已喝完三瓶。
“对不起,我从没喝过这么多酒!”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已经红透了,半小时前还像死人般苍白。
“因为,你在体验痛苦的同时也感到了某种兴奋。”
“是,能够遇到您当然很开心!”
“那为什么不说出来呢?就在你的记忆深处……”
“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看到他的鼻尖都在颤抖,他在缓缓触摸记忆的保险箱,而我正在帮他找到钥匙,“你有的,我知道!”
沉默几许,张夜喝下一大口酒,脑袋微微摇晃着说——
“在我十二岁以前,我们一家三口很幸福。我的父母都是工人,他们在同一家工厂上班,就在离我家不远的河边上。”
钥匙已cha入了保险箱。
“真是让人羡慕!”
“那年头,大概是这样的吧。因为是双职工家庭,父母经常带我去他们的工厂。特别是爸爸工作的那间大厂房,还在使用50年代从苏联进口的机器,窗户都是彩色的毛玻璃,有堵高大厚实的墙,顶上还残留着十字架的痕迹——据说解放前是白俄流亡者的东正教堂。”
“不错啊,那厂房还在吗?”
“现在,工厂早就关门了,大部分也被拆光,唯独这间大厂房还在,据说是文物保护建筑,但从没人管理过,就这么荒废了。”
“你说的都是十二岁以前,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张夜正襟危坐起来,尽管只穿着短裤汗衫,把四肢靠得很紧,低头说:“十二岁——我还戴着红领巾,是班里的中队长。爸爸染上了赌博恶习,几乎每晚都在外面打麻将,短短三个月,欠下了几十万赌债,当时已是天文数字!更可怕的是,爸爸最大的一个债主,还是放高利贷的。那些家伙是地痞流氓,天天上门讨债,把家里稍微值点钱的东西都搬光了。其中有个浑蛋,总是对我妈妈动手动脚,而爸爸居然不闻不问,他怕惹怒了高利贷会挨打!”
“这就是你爸爸的xing格?”
“是啊,没想到,我也完全继承了他的xing格,遇到坏人就忍气吞声,整个一窝囊废!”
“这不是你的错。”
“那一年,妈妈也快被他们bī疯了——为了bī迫我们家还债,竟然以我的生命作为威胁。他们会在我上学放学的路上跟踪,时不时出来逗我玩,妈妈只能乖乖地就范——我想,她大概被迫跟一个放高利贷的男人上过chuáng吧。”
“放高利贷的畜生!”
我激动地敲了一下桌子,几乎把啤酒瓶砸碎,张夜点点头:“是的,人总是会被畜生bī疯的。终于有一晚,那三个男人又来我家催债,爸爸照旧任由他们欺负,妈妈却再也忍无可忍——因为他们钻进我的房间,把我新买的一套课外书拿走了。妈妈从厨房拿了把刀子,像个jīng神病人似的冲出来,在短短的一分钟内,将三个男人全部刺死了!爸爸吓得躲在角落里,而我也呆呆地站在中间,清楚地看着整个杀人过程——第一个男人被刺中脖子,差不多是被妈妈割喉了;第二个男人被刺中心脏,鲜血喷溅了整面墙壁;第三个男人被刺中肚子,就是对妈妈轻薄的这个浑蛋,紧接着又被砍了好几刀,倒在地板上一路爬到门口,最后在邻居的尖叫声中死去。”
描述这段杀人qíng景到最后,张夜的双眼已经发红,右手下意识地挥舞,似乎也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正在刺入高利贷浑蛋的身体……
“每个人都会有痛苦的过去。”
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让他渐渐地平静下来。
“对不起!我太激动了!那么多年,我一直想要忘掉这个场景,可一直在我脑中不断回放,每个夜晚都会梦见妈妈杀人的细节,梦到满屋子的鲜血与尸体,梦到我的红领巾上也沾满了血腥味。”
“后来呢?”
“妈妈发现自己杀死了三个男人,她也吓得手足无措,呆呆地坐在家里,拿起拖把来清理地上的血迹。爸爸则瘫倒在地上,认定高利贷会回来复仇。邻居早就报警了,妈妈在家里被警察抓获。三个月后,她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枪毙。”
“她不该死!”
“是,该死的是那三个男人。终审判决那天,爸爸带着我来到法庭,看到了妈妈最后一眼。她面无表qíng地看着我,似乎泪水早已流gān。当我还来不及摸到妈妈,她已被法警拖上了刑车。”
“你的爸爸呢?”
“我讨厌那个男人,虽然我是如此像他!给妈妈下葬以后,爸爸为了逃避高利贷的报复,独自潜逃去了广东,至今仍然渺无音讯,我想他可能已经死了吧。”
“十二岁以后,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原来的房子成了凶宅,也被高利贷霸占了。我搬到附近亲戚家,他们待我很好,却永远不能改变我了。同学们都住在一条街上,出了那么大的事,街坊邻居早已传遍。虽然,有许多人同qíng我,更多的人则是厌恶——他们说我爸爸是个赌棍,在麻将房出老千被抓住,才欠下了巨额债务。最可怕的谣言则是关于妈妈的,竟说她是个不要脸的贱货,勾引放高利贷的男人,才惹出了杀身之祸。没有孩子再愿意跟我一起玩了,同学们每天欺负我,让我孤零零一个人走在cao场里,以我为圆心半径五到十米内,成为一片荒芜的空地。他们给我起了个绰号——杀人犯!经常有一群小孩子,跟在我屁股后面大喊‘杀人犯来啦!大家逃命啊!’从那时起,我就有一种幻想,要把所有的同学杀光!既然,他们都叫我杀人犯……总有一天,我会成为他们所说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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