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多,回到钢铁森林的陆家嘴,天空集团写字楼门口,她被司机粗bào地赶下车。
终于,在熙熙攘攘的马路上,她可以毫无顾及地哭出来了。
再也不需要压抑qíng绪,不需要戴着厚重的面具。一年来累计的数公升泪水,冲破严防死守的眼眶,流淌在平凡的脸上。不会有路过的人多看她几眼,更不会有人来施舍廉价的同qíng。她只得独自一人流làng,用嘴唇品尝眼泪的滋味,填充饥肠辘辘的身体。
哭了五分钟,她才擦赶眼泪,过马路出了碗味千拉面。
今天不用上班,她坐上地铁——从对面玻璃看到自己的脸,一个疲倦的女上班族,那么陌生那么不值一提,连自己都会以往这张脸。
忽然,对面车窗依稀多了张脸,正与自己的脸紧紧重合,同样平凡同样不引人注目,却是她日思夜念用不忘记的脸。
他的脸。
今天,是最近第二次看到他的脸,却在那座地底监狱中,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到那种地方?难道已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幸好,他没想象中变得那么多,至少不是传说的那么变态,更非吃人的专制恶魔。当他与她的四目相对,他依然是那个小职员的高能与监狱里的古英雄,眼底依然闪烁着天生的单纯品质,疾恶如仇爱憎分明,疾如风林侵略如或不动如山,一个有血有ròu活生生的男人。
自己的表现还算不错——当白展龙叫她去“lángxué”,她就已在心底打定主意,必须借这个天赐良机,把牛总自杀的真相说出来。同时还要让他注意到她,虽然这有喊大难度——自己不再是混血美人莫妮卡,男人怎能记住一个相貌平凡的女人?除非她有超凡的气质,某种让人无法抗拒的优点,比如简。爱的温柔、坚qiáng与聪明。
是的,绝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自卑,这都会使他转眼遗忘了她,因为他的身边永远不会缺乏美女。一定要充满自信,不要被普通的相貌束缚勇气,或许可以恢复当年的气势,这种诱人的魅力不仅来自脸蛋,更来自女人的心——她的脸已被彻底改变,但新没有变。
无论语言还是目光,她都要体现得无比qiáng大,却又要拿捏到恰到好处,一定得不偏不倚,千万不能表现过分,有个至理名言要记住——给男人留点面子,他会对你更赶兴趣。
看来今天已经做到,他感觉到了她的与众不同,甚至最后给了她一句夸奖!
至于他的读心术,她从来没有惧怕过,就让他看到一点点吧,只要不是关于身份的秘密。
可是,他身边的那个人呢?叫白展龙的中国区助理,在牛总自杀离世之后,姓白的俨然已是这里的第二号人物。他对她的目光充满怀疑,难以改变他的看法——只要他对行政部说一句话,她就会被开除走人。而这已是最轻的乘法,说不定还会有某种卑鄙手段。
不,直觉告诉自己:“我会留下来的!”
因为,她熟悉他的眼神。
她知道他一定会相信她的。
脑子飞速旋转之时,她已下车回到地面,冬日阳光洒到脸上,蒸发最后的眼泪。
回家——钻进拥挤狭窄的弄堂,在迷宫般的石库门房子,爬上三层摇摇yù坠的楼梯,打开一间蜗居的斗室。
她喜欢这个家。
胜过从前纽约的私家庄园里任何一栋豪华别墅。
疲惫不堪地脱掉受罪的高跟鞋,坐倒在占据半个屋子的chuáng上,喃喃自语:“你会再见到我的。”
几分钟后,她却没有谁着,反而起身来到镜子前,看着这张陌生的脸。
镜子里的人是谁?
她不认识。
她不认识自己的眼睛:虽然还是双眼皮,却比从前小了一圈。再也没有明亮神秘的双眸,丝绸之路的深眼窝,睫毛也稀疏短少很多。这双平庸暗淡的眼睛,无法再吸引许多男人的眼睛,更不可能为她赢来玫瑰与巧克力。
她不认识自己的鼻子:已经没了高挺的鼻梁,更没有完美翘皮的鼻尖,而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轮廓,从立体的西洋浮雕变成平面的中国画。
她不认识自己的嘴巴:已经没有细长xing感的唇线,更没有恰到好处的jīng致下巴,嘴唇缩小了五分之一,又加厚了九分之二。再也不能令人神魂颠倒,也不能说出柔软的qíng话,只能用来显示自己的聪明和坚qiáng。
她不认识这张脸上的一切。
尽管还是从前的轮廓,尽管身材几乎没有改变,尽管眼眶里镶嵌的还是乌黑的眼球。可是,这脸上的零件大多已经更换,原来引以为傲的混血特征,像被橡皮擦全部抹去,抹平了立体的鼻梁与眼窝,抹消了近乎透明的洁白肌肤,抹去了她天生的骄傲与自信。
这个与众不同的混血儿,已变成真正的中国人种,就像五千年栖息在huáng土高原的女人。
她的名字已不叫莫妮卡,更不是什么蓝灵(那只是死去的亡魂),而是两个字——平凡。
假设许多年后自己还活着,她将再也无法回忆起,当年神秘美丽的容颜,混血儿深邃乌黑的双眼,那头略带波làng的秀发,只剩下一张年老色衰的平凡的中国老太太的脸。
泪腺,再度被记忆与想象刺激,分泌出海水般古老的液体,轻轻滑出不再美丽的眼睛。
她在为自己哭泣,也在为那个人哭泣,因为她再也无法拥有从前的莫妮卡了。
当她刚刚拥有这张脸,还是感到万分幸运的,感谢命运的恩赐从地狱回归人间。但很快她就开始讨厌这张脸,因为她总是不停地回忆从前,回忆少女时代镜中的自己,回忆永远都是众人焦点的自己,回忆总是被男人们竟相偷看几眼的自己,回忆刚认识他时的光彩照人的自己,回忆2009年9月那个美好夜晚的自己。
现在的这张脸却不是自己——不是记忆中的自己,而是完全的陌生人,走在大街上转眼就会被遗忘的陌生人,千千万万人中最普通最平常的陌生人,注定要被世界忽视的陌生人。
她从拒绝出门见人,到拒绝照镜子看自己,直到整天用被子蒙着头,弄来一张金色的面具戴在脸上。
然而,是一个人让她改变了想法。
他就是牛总。
牛总像父亲一样安慰她,并给予她一个机会,让她可以再次见到那个男人。
于是,她被迫接受这张脸,总比戴着一张魔鬼的脸去见他好吧。她渐渐适应了这张脸,适应戴着这张陌生的脸,去见陌生或者熟悉的人们,适应把眼睛和心灵藏在这张脸背后,适应别人对自己的视若无睹,适应被大家忽视与轻蔑地拒绝。
因为,这就是生活。
虽然残酷,却是真实的生活。
有时候,她会喜欢这张脸,似乎看来普通的脸上,也埋藏一些小小的可爱,尤其当她面对镜子微笑。
此刻,镜子里的陌生的中国女孩,擦去挂在腮边的泪水,给自己一个灿烂的微笑。
lángxué。
夜幕降临,窗外寒冷yīn森,大片枯huáng叶子凋零,隐隐响起凄惨láng嗥。仰望神秘星空,今夜星辰闪烁的眼睛,是不是化为幽灵的莫妮卡?她在那个世界还好吗?混血眼睛是否依然看着我?可惜,我看不到天堂,只看到519米下的地狱,人工制造的夜空幻景。
窗内是温暖如chūn的卧室,痛苦地倒在巨大的chuáng上,像拥有无上权力的帝王,即将饿死在自己的宫殿内。
我已经好多天没上过地面,没真正晒过太阳,我已彻底远离人间,将自己宣判为终身监禁,每天封闭在地下城堡,依靠专用网络和光缆,掌握集团资讯,发布各种命令。集团高管想要见我,必须到崇明岛上来,深入戒备森严的地下,就像探望一个囚犯。我已实现对美国总部的遥控,所有超过一亿美元的支出,都须经过我的电子签名。
越来越感觉自己不像一个人,而是一部机器,一部统治别人的机器,没有血ròu也没有灵魂,仅仅为了统治而统治。
今天中午,在“lángxué”办公室见到那个女孩——叫什么来着?蓝……蓝灵!不是兰陵王的“兰陵”,而是蓝天的蓝,灵魂的灵——听起来像“蓝jīng灵”?
白展龙极力劝说我把蓝灵除掉,他说蓝灵与牛总以及畏罪自杀的马小悦,三个人其实是一丘之貉,现在其中两人已死无对证,她自然可以胡编乱造为自己开脱。
我没采纳白展龙的建议,不管蓝灵是否说谎,至少她给我的感觉不坏——为何不相信丑小鸭,而偏信大美女?最近两年的经验告诉我,往往后者更不可相信。最让我犹豫不决的是,她眼里有种熟悉的感觉,让我总是处于回忆状态,却又无法回忆起什么。她的说话方式虽然直接,却不让我反感与厌恶。以我现在的脾气,换成别人早就被我开除了,对她却一点qíng绪都没有。她的任何话语,都让我感到有理,即便是对我的冷嘲热讽。
总之,她让我想起一个人。
你们一定猜错了,我想起的这个人是——简。爱。
简。爱小姐不会伤害到罗切斯特先生。
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决定把她留在公司,暂时还是秘书岗位,即便她是个冒牌货。
晚饭前,我收到一封信——寄到陆家嘴的天空集团写字楼,在那里经过严格检查,确保信里没有危险物品,比如炭疽病菌之类,这样的行刺方式并不罕见。
这封信由专人送到“lángxué”,在地下经过第二次检查,除了信纸上的字,其他都被仔细查过。这封航空挂号来自遥远的美国,信封上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和名字,只用英文写出集团办公楼地址与“GAONENG”以及我的头衔,邮戳依稀可辨阿尔斯兰州,时间是一周之前。
美国——阿尔斯兰!
那不是关押了我一年监狱的地方吗?
从那座荒漠中的监狱,到这座地底下的监狱,并不遥远。
难道是我在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狱友寄的?
那里的罪犯们没有一个不记得我,并非天空集团大老板身份之故,而因为我是越狱成功的英雄。
监狱里还有我的朋友吗?十二宫杀手老杰克?研究GREATOLDONES的“教授”?还是号叫比尔?跟我打篮球个黑大个华盛顿?
打开信封,抽出那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信纸——写的却是汉字。
这些字看起来歪歪扭扭,似是刚学写字的小学生,或是外国人写的。
不,这是曾经对我很重要的一位女子所写。
高能:你还好吗?我是秋波。
我可以想象你的表qíng,非常惊讶吧?想部到我会给你寄来这封信?想不到我没用便捷的方式,却是古老的信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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