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发生在隧道出口,一边是密林,另一边是山坡。隧道出口右侧山体突出一块巨大的岩石,正常行驶不会有危险。但在一年半前的夜晚,我乘坐的套牌出租车,在冲出隧道口的刹那,偏离方向撞上这块岩石。车子弹向公路的另一边,我被甩了出去,头部着地当场昏迷;另一边的乘客被甩下山坡,送到医院抢救无效死亡;黑司机失踪,至今音讯渺茫。
时隔十八个月,回到几乎将我毁灭的地方,浑身泛起jī皮疙瘩,一股寒意从头贯穿到脚底。冒险穿过车流迅猛的公路,来到那块巨大的岩石之下,早已没有了任何车祸迹象,唯有伸手抚摸石fèng里长出的青糙——是那辆车撞出的裂fèng吗?仿佛看到青糙根里渗出鲜血,那是我自己的血,还是更久的前人留下的?
隧道口没有行人与自行车,汽车飞快地冲出来,耳边灌满车轮呼啸之声,夹带着一股yīn冷的风,旋转着从脸上划过,竟像寒冬腊月的风般刺骨。
不,这不仅仅是风,而是——杀气。
一种感觉,不需要眼睛和耳朵,仅仅是第六感觉。
脑中闪过许多碎片,仿佛车流滚滚而来,从胸口隆隆碾压过去。我倚靠那块致命的岩石,保持平衡不要倒下去。
杀气,不是来自这yīn冷的空间,不是来自那残酷的斜坡。双脚仿佛不受自己控制,将公路远远抛在身后。走进一条林间小径,下面是一片倾斜的茶园,再往下隐约可见一些屋顶,大概是龙井村民们的茶馆,想必正有不少游客品茶买茶。
但在百米之遥的山上,却是另外一个世界,密林深处不见人影,只有被惊起的飞鸟。独自在林中越走越深,连茶树也见不到了,脚下道路愈发荒芜,宛如步入隐士的庄园,是否藏着《笑傲江湖》里的西湖梅庄?
我不是令狐冲,更不是向问天,但我的背后确实有神秘来客。
是脚步声,幽灵般的脚步声,在茂密的竹林间跟踪我。当我快步疾行,那脚步也在疾行;当我骤然停下,那脚步也戛然而止。但只要我再往前走几步,便又在我身后响起。
突然,我感到了真正的危险,因为已迷失方向,连来时的路也看不清了。那家伙就躲在我看不见的角落,如果他现在突然袭击,那我只能坐以待毙。
我转身对寂静的竹林狂吼起来:“喂!你是谁?你快点出来!你这个胆小鬼!”
树叶最茂密之处一阵摇晃,果然闪出一个人影。
又是他!
短短数天之内,我第三次与他打了个照面。
第一次在兰州拉面馆,第二次在拥挤的地铁车厢,两次都被我看到了他的心里话,而他都是胆怯地回避着我——在地铁里还让我激动得昏倒了过去。
陆海空也是因他而死的吗?还有失踪的严寒与方小案。现在他第三次出现,居然跟踪追击到了杭州龙井,荒无人烟的山林之中。
“你!是谁?”
我握着拳头冲上去,这个男人转身就跑,不再给我直视双眼的机会。在树林茂密地形崎岖的山中,展开一场激烈的追逐。很难在这里跑起来,一不小心就会撞到竹子。
“站住!”
在后面大声叫骂,感觉却越来越远,让我心急火燎。
终于追到一条山间小道,肾上腺素剧烈分泌,贲张的血脉再度冲上头顶,那个人影逐渐模糊,仿佛黑色的天空塌了下来。
我什么都看不到了,沉入无边无尽的黑水底下……
龙井。
我复活了。
重新睁开眼睛,我看到一张混血的面孔。
在做梦吗?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揉揉自己的双眼——千真万确,是那张年轻的混血女子的脸,白皙的皮肤上鲜艳的唇,深邃的黑瞳正盯着我。
“孟——歌?”
犹豫着喊出她的名字,却感到嗓子眼火辣辣地疼。她端起一杯凉茶,小心地喂我喝下。茶水滋润着我,才有了一些力气,转头看向窗外,还是满目茶树,如梯田伸展到山上。这里是茶社的雅座,有布帘与外面隔离。我半躺在座位上,对面是穿着裙子的混血儿孟歌,英文名字叫莫妮卡。
“请叫我莫妮卡。感觉好些了吗?”
“对不起,莫妮卡。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我怎么也会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
一连串的问题让我自己都糊涂了,她蹙起眉毛用台湾的普通话说:“杭州龙井。今天是我来中国工作的第一个周末,同事说上海最近的度假胜地是杭州,我就坐火车来玩了。”
“那我怎么会在这里?”
“下午,我一个人来龙井喝茶,跑到这座山上的茶园,正好看到你躺在林间小道上,我怎么叫你都醒不过来,我以为你又喝醉了,就请山下的村民把你背到茶社里。”
“喝醉?”我苦笑了一声,“就算我真的喝醉了,也绝不可能在龙井这个地方。对了,我刚才睡了多久?”
莫妮卡看了看她的GUCCI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我是半个小时前发现的你。”
我晃了晃脑袋,想起竹林里的那个神秘男人,在追逐他的过程中,我昏迷了过去——只要qíng绪极端和动作剧烈,就会让我间歇xing昏迷。
怎么会如此凑巧?又一次遇到了她——公司总裁的新任助理。偌大的龙井山上,那么多茶园那么多林子,山下又是那么多游客,她偏偏就发现了我?发生这种事的概率微乎其微!
但我不敢说出怀疑,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能看着窗外的山林,“你发现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其他人?”
“我一个人上山,看到你躺在那里,没有其他人的影子。村民说那条山路没人去的,我也是随便走走才发现了你,算你走运!”
“真是……太巧了。”我喝了口刚泡开的龙井,“我们又见面了。”
“高能,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吧?”
“是,我当然也记得你,刚从美国总部给派遣过来,除了总裁就属你最大了。我只是小小的销售员,好多同事都叫不出我的名字,感谢你还能记得我。”
总裁助理是许多人抢的肥差,想不到竟被这二十出头的小丫头占了,许多资深总监都愤愤不平,又有人猜测她有什么高层背景。
“现在是休息时间,我们之间是平等的。”
“但愿如此。”
跟莫妮卡说话的时候,我的胆子大了很多,一些平时不敢说的话也说了。她太不像公司高管了,更像刚毕业的大学生。
“高能,我发现你有一个不太好的习惯。”
“什么?”
“我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我们说话都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否则就是一种不礼貌。”
才意识到自己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要她盯着我看,我便慌张地躲避,这也是最近半年来养成的习惯。qiáng迫自己转回头,看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睛。
莫妮卡笑了笑,“你不要太介意,这是我们美国人的习惯,说话比较直接。”
当她说到“我们美国人”,我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她长着一张中西混血的面孔,也不再感到别扭了,她本来就是一个美国人。
“对了,你是坐火车来的,今天杭州的火车站怎么样?”
既然她喜欢别人看她的眼睛,索xing就直视着她,看看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中国的火车站,人实在太多人!”
嘴上的回答非常自然,但她的眼睛却在说另一句话——
“他为什么问我火车站?虽然我是坐旅游巴士来的,但说火车站人多总是没错的。”
我的眼睛与大脑,准确地捕捉到了她真实的想法——她果然在撒谎!
莫妮卡混血的眼睛泄露了秘密,她根本不是坐火车来的,而是旅游巴士,也许就是我后面那一班车,这些巴士相隔只有几分钟,她可以很容易在汽车站跟踪我。
我却不动声色地问:“是啊,我怕你不习惯在中国旅行。”
“NO!我才不怕呢。”
“你去过这附近的白鹿山隧道吗?”
“白?鹿?”莫妮卡皱起眉头,耸了耸肩膀,“我从没听说过。”
然而,我看到她的眼睛里却在说——
“他想gān什么,我是在隧道出口看到了他,但绝对不能承认。”
果然又是在装傻!
她明明跟踪着我,一直来到白鹿山隧道口,又跟着我走进密林深处,这样才会发现我晕倒在地,根本不是什么巧遇,难道她和那个神秘男人是同伙?
“哦,我是说,我下午去了白鹿山隧道,接着就爬上这片茶山,遇到一个男人在跟踪我。我发现以后又回头去追,就这么晕倒在了小路上,你见到过那个男人吗?”
我并没有说出对莫妮卡的怀疑,只是将计就计地说出问题,想要发现她心里的秘密。没想到自己竟变得那么狡猾,我不是一直老实,内向并羞涩吗?怎么面对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
“没有啊,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发现你的时候,附近没有其他人。”
但她的眼睛却同时泄露了心里话——
“我是发现有个男人在跟踪你,但我也不知道他是谁,他立刻就逃走了,我只好请村民来把你背下来。”
奇怪,这就是莫妮卡内心真实的想法,嘴巴可以说谎,眼睛却欺骗不了我。她居然不认识那个神秘男人?看来对我感兴趣的还不止一伙人,那qíng况就更复杂了。
又低头沉默片刻,这时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妈妈打来的电话。我随便敷衍了几句,说自己正在苏州和客户谈判,一切正常不要担心。
“高能,为什么要对你妈妈说谎?”
莫妮卡说话的表qíng与眼神,丝毫不符合她的年龄,更像是成熟的女人。
我烦躁地喝了一口茶,“她不希望我来杭州。”
“为什么?你是一个成年人。”
“不。”我盯着她的眼睛,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没有什么原因。”
“因为你一年半前在这里发生了车祸。”
她冷不防说出这句话,让我惊慌得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你?你怎么会知道的?”
“昨天,销售总监告诉我的——他说你的车祸非常奇怪,谁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在医院里昏迷了一年,醒来后却完全丧失了记忆,你现在还想得起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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