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玉总是穿着蓝色运动裤,白夹克校服,黑跑鞋。没人见过她穿裙子,稍微鲜艳点的颜色都没有。她体形修长将近一米七,头发剪得几乎与男生一样,眼睛大而有神,却没有丝毫女人味。她从不跟女生们一起玩,但也没有男xing朋友,大家都当她是个怪物。不会有男生喜欢她,倒是她经常bào打低年级男生。有人说她是拉拉,其实她对女生也没兴趣。她的学习成绩相当好,每年期末考试都是全校第一名,历史几乎次次满分。她的毛笔字很棒,一看就是有几十年功力那种,能与书法大师媲美,甚至校长向她求字挂在家里。她常在老师面前背诵英语诗,有次背了首叶芝的《当你老了》,据说一字不差,发音极其正宗,而她从没出过国。
她发现那个预备班的男生在跟踪自己。
有天放学,尹玉故意钻进一条小巷,不时用眼角余光往后扫去,观察跟踪她的男生。突然,跳出两个小流氓,目标却是那瘦弱的男孩,把他bī到墙角,要他把身上的钱jiāo出来,男孩立时大叫:“救命!”
路过的几个大人装作没看见,反而加快脚步跑远了。
尹玉立即回头,一拳打在小流氓眼睛上,那俩小子也是色厉内荏,居然没有还手之力,每人挨了几下拳脚,丢下男孩抱头鼠窜。
“你太厉害了!”
“小意思。”她粗声粗气地拍拍手,好似只是活动筋骨,“喂,你小子,gān吗跟踪我?信不信我揍你!”
“因为,你是个奇怪的人!”男孩看起来并不怕挨打,挺起胸膛像个男人那样说话,“尹玉,我从历史老师那里偷看了你的考卷,你的考卷上都是繁体字。”
“我从小就喜欢写繁体字,只要老师不扣分,关你屁事?”
“你的笔迹非常漂亮,又不像是一个女孩子所能写的。”不依不饶地纠缠半天,他终于说出了重点,“我能跟你做朋友吗?”
尹玉先是惊讶,尔后严肃地看着他,就像老师的口气:“同学,你不是开玩笑吧?”
“因为,我跟你一样。”
“什么?”
“我跟你一样孤独。”
男孩露出成年人才有的冷静目光。
“小子,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但我可以和你做朋友。”
“我叫司望,司令的司,眺望的望。”
“好吧,我叫你弟弟。”
第二年,街头到处响起“北京,欢迎你……”
她已到初三下半学期,再过两个月就要中考,却一点没有复习的样子,仍然每天像个男孩子奔跑运动,书包里扔着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或奥尔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老师没有对她提出更多要求,认定她能考上重点中学。若非她的行为举止过分怪异,连共青团都没有加入的话,早就被免试保送上去了。
十三岁的司望,个头虽已蹿到一米六,却仍huáng豆芽似的瘦弱不堪,容易引来社会流氓欺凌。尹玉成了他的保护伞,无论在学校或放学路上。她从小无师自通练习武术,普通人都不是对手。jīng武体育会的老师傅说她深得霍家拳真传——好像她真跟霍元甲练过一样。
她常跟司望讨论世界名著——《悲惨世界》《红与黑》《牛虻》《安娜·卡列尼娜》,中国古典诗词、四大名著加上《聊斋》,还有卡夫卡、博尔赫斯、村上chūn树……她夸下海口说莫言会在四年内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有次在放学路上,经过街心花园里的普希金雕像,尹玉停下来念了一长串俄语,司望却是一个字都没听懂。她神秘地说:“这首诗叫《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尹玉,你的俄语是在哪里学的?”
“这是秘密!”
“好吧,我也有秘密,我们分享一下好吗?”
“不。”
突然,风chuī乱她额前的短发,在她男人般的眼神里,隐藏着某种冷艳。
经过一栋老建筑,司望看到门口“常德公寓”四个字,轻声说:“喂,你知道吗?这是张爱玲住过的房子,她跟胡兰成就是在这里认识并结婚的。”
“切!”尹玉又给他一个冷笑,书包挂在背后,轻蔑地看着楼上某个阳台,“胡兰成那家伙?我呸!”
她居然一口唾沫吐在地上,司望退了半步:“你怎么会这样?”
沉默片刻,她摸着门口的牌子说:“其实,这栋楼啊,我来过很多次,那时候叫爱丁顿公寓。”
说完她拉着司望的手,径直冲进黑暗楼道,熟门熟路地踏上楼梯,来到一个房门前。
她的手好凉,就像一具尸体。
“就是这个房间,张爱玲在这里住了好几年——门里摆满了各种书,中文的、外文的,还有欧洲带来的画册。有个廉价的沙发,还有个藤制的躺椅,她那张有名的照片就是坐在上面拍的。她的房子收拾得还算gān净,偶尔会有佣人上门,自从她出书成名拿了丰厚稿酬以后。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这时,门里响起一个老头的声音:“外面什么人?小朋友不要乱吵哦!”
“快走!”
一口气从楼梯跑下去,回到街上,天色已暗。
“我想,我已经明白了!”司望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盯着她的眼睛,“你真的很特别!”
尹玉在路边买了两杯奶茶,大口啜着吸管说:“不是尊前爱惜身,佯狂难免假成真,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qíng多累美人。劫数东南天作孽,jī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那个时代的文人啊,我倒更喜欢郁达夫,他是真xingqíng的汉子。只不过,他与王映霞的那段孽缘,绝非后世想象的那么罗曼蒂克与美好罢了。”
“你也见过他?”
尹玉如男人般大笑起来:“我跟他一起喝过酒、打过架、泡过妞——你信吗?”
这年夏天,尹玉的中考成绩出炉,果然是全校第一名。
她考入了重点高中——南明高级中学。
临别时,司望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第八章
2009年。
七月半,中元节。
这座城市没有任何鬼节的气氛,街上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中元节——也许只有她是例外?看来依旧年轻,大多数人都会猜错她年龄。从亚新生活广场进入地铁站,她穿着一条白色长裙,露出洁白纤瘦的脚踝,踩在黑色平底鞋上,乌黑长发披在肩上,脸上有淡淡的妆容,嘴唇抹着可有可无的颜色,挎着个简单的女包。
她叫欧阳小枝。
从步行台阶走向站台,旁边的自动扶梯上,有双眼睛正看着她。
或许是地铁进站的缘故,突如其来一阵冷风,长长的黑发宛如丝绸扬起,正好掠过对方抓着自动扶梯的手背。
乍看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长相挺是英俊,高高的个子,眉清目秀。
少年随着自动扶梯上行出站,小枝却是往下走台阶进站。
是他吗?她在心底搜索这张脸,霎时间已擦肩而过。
她走到地铁站台,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少年却已转到步行阶梯,几乎连滚带爬地冲下来。
欧阳小枝加快脚步要避开他,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好一组列车到站,迅即躲入打开的车门。
站台上的他还在向前冲,虽然体形消瘦灵活,但遇到实在绕不过去的,只能qiáng行把人推开,杀出一条血路,引来身后阵阵谩骂。下车的乘客变成了拦路虎,一个男人因为被他推开,愤怒地往他后背打了一拳,让他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少年痛苦地趴在地上,抬头看到了她的脸。
“等一等!”
当他大叫着爬起来,车门关闭前响起警告声,小枝挤在车门的角落里,看着站台上的他。
扑到车厢前的刹那,内外两道门同时关上,将他和她隔绝在站台与隧道。
隔着厚厚的玻璃,仍能看到他的脸,她向少年指了指车门,意思是要注意安全。
列车启动,他在外面发狂地敲打玻璃门,追着她跑了十多米,直到远远地被甩下。他被地铁工作人员制伏了,压在几只大手底下,脸颊贴紧冰凉的地面,看着整个站台倾斜直到崩塌……
“欧阳小枝。”
终于,他的嘴唇挨着地面,平静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她已随列车驶入深深的隧道,虽没听到那句话,心里却很清楚——就是他。
盛夏最拥挤的时段,四处弥漫着汗臭。车厢里所有人的背后,都仿佛藏着一只鬼,今天是它们的节日,既是中元节,也是盂兰盆节,梵文中“盂兰”意为“救倒悬”。
半小时后,她从地铁站出来,换了辆公jiāo车,抵达郊外的南明路。
灰暗的工厂与荒野,早被各色楼盘取代,街边竖着巨大的广告牌,还有家乐福与巴黎chūn天。路上跑的不再是五吨的东风与自行车,而是高尔夫马自达奥迪奔驰与宝马。公jiāo车站还在老地方,只是站牌早就更换,后面有《暮光之城》的电影预告。对面是南明高级中学,十四年来几乎没有变化,气派的校门旁竖着铜字招牌,多了几块教育局颁发的奖牌。杂货店早就没了,代之以高级住宅小区。隔着滚滚的车流,她安静地站在路边,不时有高中生走出学校大门,大概是暑期返校,男女生们结伴打闹,或许很快会流着眼泪分离。
忽然,她看到一张认识的脸,已从年轻变得沧桑,令人肃然起敬——张鸣松。
欧阳小枝远远地观察着,他的眼神里有变态杀人狂的潜质。
他夹着一个公文包,看起来四十多岁,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胡子刮得很gān净,腰板笔直,双目炯炯有神。当他走出学校大门,学生们纷纷低头致意,看来他仍是学生心目中的神,全区最有名的数学老师。当年就有许多人出高价请他做家教,如今行qíng不知翻了多少倍。校门口的路边辟作了停车带,张老师坐进一辆黑色的日产蓝鸟,迅速调头开走了。
往前走了数百米,她才发现在两块工地之间,隐藏着一条野糙丛生的小道,依稀就是当年魔女区的小径。
她看到了那根高高的烟囱,被正在建设的楼房遮挡着。虽然,旁边有一圈简易墙,大门却是敞开着。整个工厂早已关闭,原址大半被开发商占据,唯独有一部分挤在两个楼盘之间,因此得以幸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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