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木qiáng巴试着翻身坐起,却发现自己的脊骨像不属于自己似的,怎么也动弹不得,他咬咬牙,用双手肘支撑着身体,斜靠在船壁一点一点往上挪,总算把头抬了起来,接着,他就看见了那四个站立着的人:塔西法师、亚拉法师、吕竞男和肖恩。不过肖恩蓬头垢面,脸色青紫,衣服上污迹斑斑,不似另外三人跟没事儿一样。
三位密修者自不用说,可是肖恩,连肖恩都还能站起来,卓木qiáng巴突然觉得一股力量由下而上充满全身,他一咬牙,竟然也站起来了。四名还站着的人似乎都在帮助那些体力最弱的人,卓木qiáng巴这才看见这艘蛇形船的现状,三盏探照灯中,只有一盏尾灯还是好的,另一展尾灯就像被拧断脖子的jī头,耷拉在龙骨上,有气无力地忽明忽灭,头灯则早就不知被甩到哪里去了。船体内一片láng藉,到处都是众人的呕吐物,还有几个背包虽然没有被甩出船外,但却从背带处被扯开一大道口子,衣物、食品等散了一船。除了他们五人,其余船员都是素面朝天,全是一副先天愚型的表qíng,卓木qiáng巴知道,倒在地上的这些人,只要目前他们还能出气,那就是最好的局面了。
卓木qiáng巴先看了看身边的人,岳阳和张立呼吸很均匀,就是起不来,禇严喘着气,但还挺得住,严勇也斜靠在船身,兀自不住地喘息着。他再看看受伤较重的那几人,张翔的背心染红了纱布,吕竞男正忙碌着,肖恩则在对他前面的黎定明探鼻息还是做什么,孟浩然在吐白沫,塔西法师在照料,王佑也在吐白沫,亚拉法师正在替他检查。卓木qiáng巴看着这一地的人,他抬了抬腿,像醉汉一般颠了两步,渐渐稳住身体,一步一顿地向船尾挪去,他感觉自己就像在审视战后的战场,又或是重临地震后的灾区,躺在地上的人无一不是大花脸,脸上五颜六色的跟抹了油彩一般。卓木qiáng巴自己也不好受,在混乱中,他的右眼不知道是被谁用拳头或脚跟重击了一下,现在感觉看东西眯着fèng,估计有些肿了。
对了,敏敏呢?敏敏怎么样了?卓木qiáng巴心中一惊,吕竞男正好挡住了唐敏,估计她qíng况稍好,但他还是放心不下,踉跄着大踏两步,来到唐敏的位置,只见敏敏正靠在她自己的背包上,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卓木qiáng巴小心地蹲下身子,细细询问道:“还好吧,敏敏?”
唐敏无力地哼哼了两声,算是作了回答,卓木qiáng巴一拨开敏敏头发,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直想问:“小姐你贵姓!”
唐敏偏了偏头,又让头发遮住了脸,低声道:“我没事,你去看看其它人,他们更需要帮助。”卓木qiáng巴刚准备起身,唐敏又挥了挥手,似乎想拉住卓木qiáng巴衣服,但终究没能抬起来,只道:“背包,背包中间夹层,都是医疗用品。”
卓木qiáng巴隔着头发抚摸了一下敏敏的脸,道:“嗯,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
他再起身时,只见船尾的巴桑已经挣扎着跪地直立起来,船头的岳阳虽然没有起身,却向前爬了两步,并将头搁在船舷上,借助背后的探照灯观注着深邃的黑暗,那一片无边的黑暗。
卓木qiáng巴一转身,只听吕竞男道:“纱布。”他打开背包,将纱布递了过去,跟着一转身,就来到黎定明面前,只见肖恩眉头都拧成了一字形。
见卓木qiáng巴过来,肖恩道:“他好像不行了。”
“什么!”卓木qiáng巴大吃一惊,虽然这次激流比以往任何一次来得都要凶险,船上的人可谓和死神擦肩而过,但这种猛烈的震dàng和旋转,最多导致人头晕目眩,恶心呕吐,还不至于引发死亡,除非黎定明在与船骨碰撞中断了骨骼,内脏严重受损。
一探气息,果然,黎定明气若游丝,胸口已经停止起伏,一摸脉,没有脉象!一探胸口,没有心跳!“怎么会这样的!”卓木qiáng巴感到震惊,刚才他触摸黎定明时已经发现,黎定明身体的挫损有限,骨骼完好无损,可是现在这种qíng况,已经不容他多想,“qiáng心剂。胸外按压。人工呼吸。”卓木qiáng巴向肖恩道。
吕竞男也看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卓木qiáng巴道:“他没气了。”
“什么?”吕竞男同样震惊,刚才她看黎定明时,黎定明似乎并无大碍,所以她才转而救护伤势明显的张翔,怎么一转头就没气了,吕竞男急忙问道:“呼吸道畅通吗?是不是呕吐物哽咽?”不过她也知道,他们吃的食物都是压缩食品和罐头一类,就算是呕吐物也成糊状,不应该有大块呕吐物阻塞呼吸道才对。
【博làng号子】
肖恩已经为黎定明作了口腔清理,摇头道:“呼吸道内没有异物。”他取过一张纱布,垫在黎定明的嘴上,准备进行人工呼吸。
“怪了。”吕竞男柳眉倒立,对卓木qiáng巴道:“你来帮张翔包扎。”一到紧急关头,吕竞男习惯xing地拿出了教官架势,卓木qiáng巴也听命而去。
吕竞男检查了黎定明喉部,也没发现明显撞击伤,她心道:“难道是肺部挫伤?”她给黎定明打了一剂qiáng心针,利用头灯一检查,瞳孔已经散大,对光反she已经消失,她叹了口气,仍对肖恩道:“继续胸外按压。”说完,她朝船尾走去,绕到肖恩背后时,警惕地看了肖恩一眼,这个一直在黎定明身边的白发男子,令她心生不安。
吕竞男在亚拉法师耳边细语了几句,亚拉法师的目光一凝,也看了看肖恩的背影。肖恩正全力做着胸外按压,突然感到一种有如实质的寒意,微微一怔,却没有回头,仿佛没有任何感觉一样继续按压着,只是黑暗中,他嘴角浮现出一丝令人无法察觉的笑意。
此时,巴桑、胡杨队长、张立等人也都能站起来了,他们也开始帮助另一些受伤的人。
卓木qiáng巴给张翔缠好了绷带,张翔道了声谢,卓木qiáng巴正准备去看黎定明,突然一声尖锐的哨响惊动了船上其余的人。哨声是从船头传来的,是岳阳!只听张立在船头道:“qiáng巴少爷,你过来一下,岳阳有话告诉你。”
原来,岳阳一直在船头休息,他刚一有所发现,就打算通知卓木qiáng巴,但一张口,却发现声音又嘶又哑,根本叫不出声来,想叫一下张立,张立又去了后面,禇严还在那喘气呢,看来他的声音也大不到哪去,他索xingchuī起了救生哨,把张立唤了回来。
卓木qiáng巴来到岳阳身边,俯身问道:“怎么了?”
岳阳尽量大声道:“我们不能就这样……顺流而下,得划船!水……水位降低太多了!下一次涌水就快来了!”
卓木qiáng巴倒吸一口冷气,这蛇形船刚刚稳定下来,船上的人还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他根本就没想到这个问题。他马上下令道:“张立,你赶快把灯光问题解决!胡杨队长!帮忙看看还有哪些队员还能动的,我们不能躺在船上休息,得赶快划船,必须先找到一个可以拴船的地方。大家坚持住,如果你们还能动,都拿起桨来,我们得继续划船!”
严勇,敏敏等也都坐了起来,看来还能拿起船桨。
吕竞男从后面走上前来,对卓木qiáng巴道:“黎定明走了。”
……
※※※
虽然卓木qiáng巴已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结局,但还是足足愣了有十几秒,黎定明就这么走了,一个优秀的动物学家,对生命充满了热爱的人,他还要带最美丽的蝴蝶给他女儿。但此刻不是伤心的时候,卓木qiáng巴只能微微点头表示知道了,是的,他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在这样的漂流行动中,什么qíng况都有可能发生,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只是,他没想到,死亡来得这么快,两天,两个人,还要在这里呆多少个小时,最后又能留下几个人?
灯光一亮,张立将船尾的探照灯换了一盏,匆匆走过,汇报道:“后面的灯好了。”他手里拿着另一个灯头,又匆匆朝船头赶去。
蛇形船又一次加速了,还能动的队员们重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握着塑钢桨,一桨又一桨向前划,动作是那么机械,但每一次入水都是那么稳,没有人喊号子,动作还是那么整齐,他们的希望,就在那无边黑暗的最深处。
王佑和孟浩然是身体太弱没法动,张翔原本也想握桨,但吕竞男说会让伤口裂开,这样反而使qíng况更糟,没让他拿桨,岳阳的手骨似乎被卓木qiáng巴给撞脱臼了,他竟然没感觉出来,亚拉法师给他接了骨,他还是拿不起桨,只能像一个侦察兵那样趴在船头,用他的眼睛给众人指路。
黎定明的尸体就躺在他的背包上,好像睡着了一般,没有人去惊动他,让他继续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每个人都将桨握得更紧,挥动得更有力,他们要将黎定明那份力,一齐使上。
心绪随着在黑暗中无声前进的蛇形船游走,卓木qiáng巴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阿爸的话:“有光即有影,有明则有暗。人之所以成人,那是因为他们除了生存和繁衍以外,几乎抛弃了作为动物的所有原始本能行为,让自身行为建立在文明的基础之上,然而人心是复杂多面的,由人群构成的社会更是纷繁庞大,不可能人人都生就一颗充满善意的心。神的正面意义就在于此,他让人类相信美好的事物,相信心灵的纯洁,并在信仰者心灵受到伤害时给予安慰与补偿……但在这世上,黑暗才是永恒的,光明只是短暂的一瞬……”
※※※
拉萨。大昭寺门前的广场,两根被围起来象征历史的石柱昭然向天,其古朴雄浑显示着历史的沧桑变迁,斑驳的文字刻下了曾经的盟誓,寺内的座座金顶在阳光下分外耀眼,引得无数游人拍照留念。此时,在广场不引人注目的一角,一位胸前挂着数码相机的休闲装男子正有模有样地拍摄着,他戴着一顶遮阳帽,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大蛤蟆镜,立领的休闲服又几乎将鼻下的嘴唇和下颌完全遮住,不过这样的装束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目,毕竟现在年轻人穿成什么样的都有,何况在这个中外游客常年来往的地方。这个毫不起眼的男子在小广场转悠了两圈,这才向寺门走去,路过那唐蕃会盟碑时,只听他“嗤”的一声冷笑,充满了嘲讽之意。在他身后,一名高大的裹得像阿拉伯人的外籍游客始终与他保持着距离。
从正门进往左,是一处巨大的露天广场,旅游男子在广场上长久的驻足,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冷笑,这时,那名高大的外籍游客看了看广场散布的游人,装作漫不经心朝那名挂相机的男子靠近,低声用英文道:“先生,我们还是换一个地方吧,这里人太多了。”那声音,卑微中带着恭敬,小心里透着怯意,就像一位向皇帝告密的小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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