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肯定很冷,藤迦探入水中的右手,手心手背都冻得发红,但她无暇顾及,只是不停地扭动着手指,仿佛要从水里打捞出什么。
水底不时有米粒一样细小的水泡升上来,有时是几颗,有时是一长串,有时是十几串。好多水泡附着在藤迦的手背上,但随即一个连着一个不住地破裂着。
“我们必须……找到失踪的人……她很重要……对任何人都很重要,尤其是对你。我还是弄不明白,她是个极大的变数,此前绝没有在《碧落huáng泉经》上出现过,并且她的运行轨迹竟然有百分之九十以上与你重叠……她能进入塔下秘室,是不是预示着也能进入‘海底神墓’?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藤迦不停地自语,手指在水中搅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井水越来越浑浊,渐渐的,阳光再也无法穿透水面而入,视线所及之处,水面变成了灰色的米汤一样。蓦的,我的眼神似乎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下,猛然一眨,再次睁开后,发现水面上出现了一颗巨大的七角星——不,不是一颗,而是“两半”。在这颗体积有脸盆大小的星星中间,竟然有一条五厘米宽的直线裂fèng,犹如一柄快刀,把星星分为两半。
星星是灰色的,像是一幅古怪的立体黑白画,在水面上平整地铺开。
我摒住呼吸,心里有扑上去把星星攫住的冲动,但脚下稍微挪动,藤迦已经急骤地开口:“别动!别动,那只是幻觉——万年枯骨,化粉为灰,孽债怨杀,皆为泡影。”
我猛然醒悟,的确,星星只是水面上的幻觉,一下子扑过去,星星抓不到,我也会变成水底亡魂。
“这就是水的力量,万源之母,万物载体,宇宙之间,还有比它更伟大的物质吗?”藤迦抽回了自己的手,水面也渐渐恢复了宁静清澈,仿佛一锅煮沸的水,釜底抽薪之后,水就会慢慢凉下来。
我向后退了一大步,再次凝视这口神异的“通灵之井”时,对关于它的种种神奇传说,已经有了崭新的认识。
寺外陷入了死寂,仿佛所有的冲突打斗都被牢牢定格了一般,包括不断流逝着的时间,听不到海伦的笑声,也听不到王江南苦涩的分辩。
“很多人……数以万计甚至十万、百万计的人,都被幻觉束缚住了,义无反顾地投井而亡。井是没有底的,所以再跳进去十万人、百万人,它仍是冷漠的井,不见涨也不见落。只是,每多一颗亡灵,它的温度便会低一分,直到有一天凝结为冰……”
藤迦的神qíng一下子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历经了尘世间所有的苦难伤痛之后积淀而至的大智慧、大淡定。通常,这种表qíng,只有在悲悯俗世大众的佛门高僧脸上才能看得到,而她不过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体会到那些深刻的苦难?
她解开了红丝带,任黑发披泻到胸前,发梢几乎垂落到水面上。
我深深地呼吸了三次,把躁动惊惧的心qíng压制下来,jiāo叉握着拳头反问:“按你说法,有几百万人死在这口井里,哪怕每死一人,温度下降千分之一摄氏度的话,到现在为止,这水也该凝结成冰块了,但是现在你看,这明明是液态的水,哪里是固态的冰?”
藤迦抬起头:“在地球人的知识里,水只有汽态、液态、固态三种存在形式,那么你有没有想到,其实宇宙中也存在着液态的冰、固态的汽甚至更多无法想像的形式。二百倍显微镜下的水分子与两万倍显微镜下的水分子有什么不同?与两亿倍显微镜下呢……”
这个时候,实在不适合谈这些虚幻的科学问题,我只是想弄明白她说的水下亡魂的真相而已。世人往往为幻觉所迷,做出很多莫名其妙的动作,比如溺水、坠崖、撞车,在坊间便被编纂流传成“水鬼、山jīng树怪、路妖、鬼打墙”,比如刚才我要是真的淹死在水里,肯定又会成为“水鬼杀人”的又一俗套版本。
“你的意思,‘通灵之井’里的水跟地球上另外的水是xing质截然不同的?藤迦,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失踪的那个人——关宝铃关小姐,她才是化解这场劫难的关键!”扪心自问,除了化解劫难之外,我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小小的私心吗?
外面,是大战一触即发的死寂,山雨yù来风满楼的宁静,只要王江南拒绝海伦的断臂要求,一场血腥屠杀瞬间就会开始,当然是美国人对神枪会人马的屠杀,并且丝毫没有反击的可能,只是无条件地被杀。
我似乎已经能看见速she机枪喷发出的道道火焰、叮叮当当跌落的huáng铜弹壳……
萧可冷终于拔出了自己的枪,并且将一副短筒的十字瞄准镜“喀吧”一声,卡在枪筒上方。she人先she马,擒贼先擒王,她的用意很明显,大战真的发生之时,她的第一颗子弹便是取海伦的xing命。
她不是神枪会的人,但却基于江湖道义,跟神枪会有千丝万缕无法切断的联系,所以也只能被迫拔枪参战。
“你很关心她?风,你心里牵挂太多的人,所以自身的悟xing才会被蒙蔽住。要知道,做任何事,非得割舍一切,就像修行参禅的出家人,剪断三千烦恼丝,才能拨云见日,得见佛xing。”
我深吸了一口气,来不及回味这些话的意思,只是在掂量自己该不该卷入这场战斗里去。
“风,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我希望能跟你有一次深切的长谈,你的名字,就在那部经书上明明白白写着,以及一切来龙去脉……师父……东渡时,已经预见了所有的未来,可惜无力扭转乾坤而已……他的希望,全部都在你身上……”她的声音渐渐低沉模糊下来,我听到“东渡”的句子,却无暇深思。
“藤迦,你再肯定地回答我一次,关宝铃会不会死?能不能活着等到咱们去救她?”
既然“通灵之井”刚刚发生过异变,我真怀疑“亡灵之塔”四周的神秘水流也会随时漫延上来。虽然不明白藤迦说的“塔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却在心里一遍一遍回味着关宝铃上次说过的那种幻觉——她去过的地方,是个可以自由呼吸的“水一样的世界”,能感觉到波làng的存在……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藤迦把双手cha进自己的黑发里面。
记得在“洗髓堂”第一次看见她时,头发曾经剪短过一些,但现在看起来仍然飘逸无比。
“经书里,并没有关宝铃的记载,我不明白到底现实世界的变数会不会影响到预言的正确xing……我不知道……”她眉心里的左红右黑两颗小痣都在急骤地跳动着,很显然正在调集所有的心神苦苦思索。
“那么,一切问题的症结,都在那套《碧落huáng泉经》上吗?”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紧急关口追问经书的事,或许是预感到时机将会迅速错过吧?藤迦醒了,明明马上可以解开满腹疑团,但我心里依旧沉甸甸的,仿佛觉得最终谜底似乎并没有这么容易就一下子揭开。
经历太多变数之后,我开始对触摸胜利的兴奋感已经极度陌生。
第157章大亨
如果不能肯定关宝铃能“得救”或者“生还”,我不敢冒然跳出去接招,毕竟一步走错,带累的是整个无辜的枫割寺。当然,王江南算是条好汉的话,自己应该把关宝铃失踪这件事的责任全扛下来,免得拖累神枪会兄弟,但前提是——他能扛得了吗?他的命能抵得过关宝铃的命吗?
“王先生,我们的耐xing、时间都是有限度的,所以,我只能给你十秒钟的倒计时,十秒钟一过,不好意思,就只好由叶先生来替神枪会执行家法了——十、九……”
海伦的话没人敢反对,因为在百份之九十九的场合,她的话直接代表了大亨的意思。
相信此刻,神枪会属下每一个人握枪的手心里都满是冷汗,包括已经举枪向海伦瞄准的萧可冷在内。
“六、五……”海伦不紧不慢地计数,空气仿佛要冷漠地凝固住了,下一秒钟,无论那一方先发难,都会是场不死不休的屠戮。
最后一次,萧可冷向我望着,满眼都是哀求与期待,不说一个字,所有要说的话都渗透在哀恳的眼神里。
或许在我的自传里,作家们已经把“风”这个人物描写成惊天地泣鬼神的无敌英雄,像超人、奥特曼、蝙蝠侠一样,来去如风,拯救万民于水火倒悬之中,所以那么多人提到“风”,才会寄予如此高的期望。
“三、二……”训练有素的黑衣人齐刷刷地向后退去,每一组都有一人跳上车,伏在速she机枪后面,其余人则把右手探向后腰,握在黑沉沉的枪柄上。这么多高手击杀王江南一人,犹如猛虎全力搏兔,他能继续生存的机会已经等于零。
“一……”
海伦吐出这个字,只占了一秒钟的三分之一,手铐蓦的发动,左手肘上弹起一圈银光,那应该是一柄极短而又极其锋利的弯刀,直扑王江南。
子弹上膛的“喀啦”声、手枪保险栓弹开的“咔咔”声全部混杂在山风里,大亨的人马有备而来,就算是神枪会来的人再多十倍,也会尽在人家的掌控之下。
有一瞬间,我的思想突然失去了控制,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掠了出去,穿越从“通灵之井”到台阶下的广场这三十多米的距离,出现在手铐向前冲的必经之路上。
“嗤、嗤、嗤、嗤”,手铐的弯刀连闪,一连挥出了十七八刀,同时右手掌心的一柄短小的银色左轮手枪指向我的小腹,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我不是刻意要救王江南,但总不能让萧可冷失望,就在海伦喊出最后一个数字的时候,我的心突然被萧可冷的目光融化了……
我只做了一件事,左手小指突然填进了左轮枪的扳机下面,控制住了扳机的所有自由行程,让撞针根本没有击发的机会。近在咫尺,我能闻到手铐衣领上淡淡的阿迪达斯男用香水的味道,从前他在江湖上横行无敌的种种传说也闪电般涌上我的脑海。
刀锋很冷,鼻子里迅速闻到优质的阿拉伯冷钢铸就的月牙形弯刀上淡淡的血腥咸味,只有千锤百炼、杀人过千的利刃才可能留下这种“杀气”的味道。
刀锋已经迫近我的眉睫,但一刹那它又倏忽远去了,因为我的右拳准确地击中了手铐的左肩,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应该已经击碎了他半边肩胛骨,这条胳膊已经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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