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到处一尘不染,可能是出于信子的辛勤打扫,特别是那尊武士像,更是擦得一尘不染。
顾倾城轻拍着手里的书,颇有深意地笑着:“最美的花朵,只会被善于等待的旅人欣赏,对不对?为了五湖古琴,就算在北海道滞留十天半月的,又有何妨?”她的眉虽然细,却极其有韵味,随着书卷气浓重的措辞,偶尔飞扬跳动着。她说的每一段话,都带着吟诗作对般的顿挫,不像是普通人的寻常对话。
我坐进沙发里,系紧了睡衣的腰带,想起大亨泰山压顶一样的决断气势,更觉得以顾倾城的书卷气无法跟他的王道霸气对抗,倒不如换上顾知今的市侩气更合适一些。
“风先生,关于古琴的价格,你还有什么异议吗?”她倚着书房的门框,好整以暇地问。
掌控客厅气氛的天平又在向她那边倾斜,我意识到了这一点,身子重重地后仰,换了一副严肃的表qíng:“顾小姐,大亨与你一样出身于港岛江湖圈子,他的行事手段,想必你不会陌生,所以,为了你的安全,最好别跟他对抗。我对令兄的‘和气生财’这条处世原则非常赞赏,希望你也有同样的高明见识,可以吗?”
顾倾城仰面一笑,扭头回书房去放书,留下一句:“谢谢关心,但我知道,大亨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那本原版的俄文书,就是《诸世纪》的前苏联译本,那么多书,她偏偏拣这本阅读起来很费劲的版本,让我心里一阵惊疑。
她重新走回来时,先看了看腕表,非常肯定地说:“时间差不多了,我订制了一套紫檀木的琴箱,此时大概运到札幌机场——当然,如果风先生这边jiāo易不成问题,明天中午之前,我就能顺利返回港岛,那么我跟家兄,都会对风先生表示十二万分的感谢。”
江诗丹顿表上的镶钻,同时放she出十几道璀璨的光芒,照亮了我对面的青铜武士像,而她不经意地捋捋头发的动作,更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镇定。
我知道一定是在自己昏睡时又发生了什么逆转现象,大亨已经放手,她才会着手安排带古琴撤退的步骤。
“风先生,你不想问些什么吗?”她并不落座,抱着胳膊在客厅里来回踱了几步,像是一个没有听到热烈掌声的舞者,未免有小小的失落。
“琴在哪里?”我问。
她一阵错愕,但仍然及时回答:“在右翼的一间空房子里,我需要将它放置在室温十二摄氏度左右的空间里,以此保持琴板的线xing变形。”这个问题无关大局,并不是她期望我问的。
“那么,琴的来历呢?它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能值得令兄这样jīng明的古董商人开出天价?”不等她回答,我举起双手,郑重其事地补充:“顾小姐,请你告诉我真实答案,如果是些莫名其妙的搪塞理由,不如不说,免得làng费大家的时间。”
我注意到书房里同样一尘不染,所有的书都排列得整整齐齐。安子死了,信子自己一个人仍然做着同样的工作,应该非常辛苦——我从来没减轻过对她们姐妹的怀疑,耶兰和安子的死来得相当突然,我宁愿相信是安子的异常表现让她背后的主使者下了杀手,而耶兰只不过是适逢其会的垫背者,借以分散人们的怀疑视线。
“咳咳……”顾倾城低声咳嗽起来。
我的视线落在武士像上,越来越觉得他面对的方向怪异无比。那柄佩剑无法拔出这件事,应该预示着某种特殊机关的存在,是机关控制了佩剑?还是佩剑的进出控制着机关?
这尊武士像上并没有铭牌刻印,所以只能按常理判断他的产地是中国,而中国历史上曾出现过数以万计的机关设计高手,连能飞能叫、栩栩如生的碧玉蝉都能做出来,早就达到了“无所不能、登峰造极”的绝妙境界。如此庞大沉重的武士像,要在他内部安置十几套机关,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风先生,其实知道不知道五湖古琴的来历,对你没有任何用处。你不想听假话,我也不想说真话,怎么办呢?”她为难地推了推眼镜,仰起脸思索了一会儿,想出了折衷的办法:“我只能笼统地说,它的琴弦可以发出某种特殊的声音,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只是猜测而已,还没能得到最后的肯定。这样的答案,你还满意吗?”
院子里突然起了一阵喧哗,我起身从窗子里向外看,大门外的公路上,连续驶来了六辆灰色的加qiáng型警车,每一辆里都坐满了头戴钢盔、表qíng严肃的武装特警队员。
瞭望塔上的狙击手们没胆量向警车开枪,所以六辆车长驱直入,冲到别墅大厅前的台阶下,嘎然而止。车门大开,一共跳下三十名怀抱冲锋枪的特警,四散分开。
一队进入大厅,一队控制大门到台阶的林荫道,另外四队bī向四角的瞭望塔。
黑道人物再怎么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与警察对抗,先机一失,立刻全局受制。
顾倾城重复了一句:“风先生,如果答案满意的话,我们可以jiāo易了吗?”她对外面来的警察并没看在眼里,只是镇定自若地进行自己的工作。
我向窗外指了指:“顾小姐,就算你买到古琴,怎么运出去?”
顾倾城笑起来:“风先生说笑话了,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何须多问?”
我也跟着笑起来,要想挟带私货离开日本,海上异国商船是最好的秘密通道,只是当我们看到一辆加长的黑色丰田皇冠车平稳地出现在公路尽头时,顾倾城脸上的笑容立刻止住。那种型号的汽车,丰田公司仅仅生产了一百辆,全部是亮黑色,并且仅供日本皇室使用,上面根本没有行驶牌照,而是嵌着一张一尺长、三寸宽的银色金属板。
“顾小姐,这次你还觉得能顺利带走古琴吗?”藤迦是皇室公主,这次来的,百分之百是曾经来过的大人物。那么,属于皇室的古琴,必定会被重新收回,岂能容别人觊觎?
“为什么不能?如果不是一直担心会连累风先生,我早就带它离开了。大人物来了更好,不给你带来任何麻烦,我们的jiāo易gān净放心,免得贻笑江湖。”
她的皮包就挂在门边的衣帽钩上,顺手取下来,拿出支票簿,嚓地撕下一张,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八百万英镑?”我捏起支票的一角,轻轻一弹,发出“咔”的一响。
顾倾城给我的印象,心机深不可测,任何难题到了她手里都会像亚历山大剑下的绳结一样,应声而开,但在以前途经港岛时,似乎并没有人提起过她,就算在顾知今的商业伙伴们,也从没有人提到她。
“不满意吗?”她取下眼镜,眼神深幽冷静,黑白分明,像是两泓波光粼粼的寒潭。比起关宝铃来,她不够妍媚,但却多了一种秀外慧中的沉稳。那副眼镜,也是范思哲的这一季新品,两条镜腿上,各镶着两粒细小的亮钻。
“满意。”我折起支票,放进口袋里,倒要看看她有什么办法再化解大人物的汹汹来势。
她在审视着我的脸,嘴角微微翘着,带着若有所思的笑容:“我知道风先生对琴的来历仍旧存着疑惑,但我不想信口胡说,跟市井屠钓之辈一样,不负责任地人云亦云。或者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详谈?”
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第一个冲上来的竟然是大人物的保镖队长鹰刀。紧跟在他身后的,是四名高度警惕的凶悍特警,手里的冲锋枪直bī顾倾城。
“顾小姐,有人举报你非法倒卖运输国家文物,并且有刺探本国政治qíng报的不良倾向,所以,必须带你回安全防卫厅去隔离审查。请配合我们的工作,否则动起手来,会让顾知今先生面子上不好过,听懂了吗?”
鹰刀并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一上来先扣了两顶大帽子在顾倾城头上,免得别人站出来拦阻讲qíng。他的脸色yīn沉不定,目光不住地向四面逡巡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顾倾城放好支票簿,重新戴上眼镜,仰起下巴冷笑:“什么事?我持有美国公民护照,没有触犯日本法律,何必动刀动枪的?难道这就是日本政府对于外来商务投资者的欢迎方式吗?”
她的腰肢非常纤细,却不是关宝铃的那种柔弱,而是充满了韧劲,举手投足间动作无比和谐。从她不算太顺畅的呼吸中,我能判断出,她身上带有暗伤,任何时候都不能发动全力,所以武功不会高明到哪里去。
顾倾城哈哈一笑:“什么?刺探qíng报?你一定是搞错了,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大学教授,间或做国外金融投资顾问,对你们日本人的政治丝毫不感兴趣——”
我注意看鹰刀的脸,突然cha嘴进来:“鹰刀先生,你是在找一架古琴?”
其实我一直都有一个困惑,既然“五湖”古琴那么有来历,应该在日本的知名度很高才对,怎么会被历史淘汰,沦为“幽篁水郡”里的弃物?至少,一架价值八百万英镑的古琴,总得需要配备专业的保安队伍担任警戒才对。再者,以“贼不空手”闻名的“黑夜天使帮”又怎么会放过它?
刚才在与顾倾城的对话中,我始终不停地思索着这个问题,但却找不到答案,想必她也没有那么容易告诉我。
“对。”鹰刀眯起眼睛看着我。我们是第二次见面,不过,只是相互认识而已,谈不上任何jiāoqíng。
“我想见大人物,并且需要知道古琴的来历,然后,或许我会给你一点搜索古琴的提示。”从顾倾城这里得不到的,或者转个方向,能从大人物那边套出来。我判断大人物就在下面的皇冠车里,只是可以低调隐瞒而已。
鹰刀一笑:“见他?你以为,大人物会随时等着接见你,整日无所事事?别开玩笑了——我会转达,至于他见不见你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做为大人物的保镖队长,他算是日本政治圈里举足轻重的人物,毕竟整日陪在大人物身边,会接触到第一手的新闻资料,这在记者们的眼里,是最了不起的新闻来源。所以,他无时无刻不表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傲然。
隔着窗子,我看到那辆皇冠车的四门紧闭,黑纱遮住了车里的一切,什么都看不到,而院子里的形势,全部受控于日本特警。美国反恐专家的布置,是要对付偷偷摸摸进攻的山口组恐怖分子,而不是大规模的警察清剿,所以四角的瞭望塔才没来得及发挥作用。
“我也想见大人物,可以吗?或者能允许我打一个电话?”顾倾城很镇定,“嗤”的拉开了皮包的内侧拉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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