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_公子欢喜【完结+番外】(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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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长亭松开了手,麻木地听著他们的争辩。韩觇用自己的指骨偷换了天机子的香炉,目的是为了成为树阵的守阵人。他这麽做的目的……

  周围的终南弟子们听得莫名,更惊讶於掌教颓唐的神色。傅长亭挥手,命他们暂时退出院外。现在,他忽然有些明了赫连锋的疲惫。

  失去了支撑,天机子顿时又软倒在地。

  「原先的守阵人是谁?」傅长亭木然问道。

  「我。」

  「不是……他?」

  「不是。」

  「为什麽?」

  天机子「桀桀」笑著,却反问道:「你又为什麽没有注意那只香炉?」

  「因为……」因为从一开始,他就认定他有罪。

  鬼,即恶徒。善鬼之说,闻所未闻。

  刺骨的寒意从手指尖弥漫到四肢百骸,喉间堵得发闷,却吐不出一个字。傅长亭直觉伸手要扶,他记得,那边曾经长著一颗高大银杏树,浓密的叶片能够将月光遮蔽。树下有一张石桌,桌旁摆了四个石凳。有人曾邀他在圆月下坐在桌边喝酒,听著头顶的叶声,隔著细细的树枝间隙望见一线银亮月光。

  这里就是当年那个院子,韩觇的杂货铺,韩觇的後院,韩觇的石桌,韩觇……

  如今,银杏树被连根拔去,杂货铺和院墙都被烧毁,石桌不知所踪,唯有一片焦土。

  站在空dàngdàng的月光下,傅长亭叩著空dàngdàng的胸膛,问著自己空dàngdàng的心──难道,错了?

  耳边有人一字一字唤他的名,厉声发问:「傅长亭,你斩妖诛邪收尽天下鬼众,果真不曾错杀过?」

  依稀仿佛,他似乎又见到了他,身形飘摇,唇角淌血。只一双眼眸被怒火烧得发亮,毫无畏惧地瞪著他。

  那时,他回答他,乾坤朗朗,天理昭昭。以正治邪,何错之有?

  新魏永丰元年初冬,天机子亡於营州曲江城,鲁靖王党羽至此彻底销声匿迹。

  傅长亭在给赫连锋的奏折中写道:「妖人沈屙发作,七窍流血而亡。」

  赫连锋寥寥批复了几句,皆是官面文字,未再仔细查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从他虚浮的笔锋中可以看出,天子疲敝甚深,而且酗酒的症状更严重了。

  过後,国师傅长亭再次上表,奏请暂留曲江,缘由是清查血阵後续事宜。

  毁阵之後,树阵下的尸心很快就被挖掘而出,院中大树也被九天雷火焚尽。倒是霖湖下的清理进程一直缓慢,至今未完。一则湖面辽阔,水流诡异,下水搜索危险异常。二则血阵一事本就神秘,当朝恐流言夸大惊扰本城百姓,因此只在暗中悄然进行,不宜兴师动众。所以,几年来,终南派也只是派出少量弟子在此秘密清理阵中的机括与邪秽。本城官员对於血阵之事更是知之甚少。

  傅长亭盘桓曲江一事来得突然,朝中很快准奏,可是在终南派内仍是掀起了一阵不小的议论。

  都已是盖棺论定的陈年旧事了,何况是他亲自动手,还有什麽值得再查?疑惑的、不解的、惊讶的……远在曲江城内的傅长亭一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一道法旨传下,终南派内历任营州地界观主,凡统管曲江事务者,不论身处何处,肩负何等要务,一律限期赴营州叙职,不得有误。违者以《终南律》论罪。

  方上任不久的掌教,为人处事刚直得几乎没有一丝人qíng可言。此旨一出,又是一片哗然。

  到了月中,那年大火後,所有参与清理血阵的观主已全部当著傅长亭的面,将事发後的一切详细尽述。

  迥异於树阵下用来装载尸心的漆黑木盒,从湖里捞起的是一只只圆形陶罐,烧制时掺杂朱砂等物,通体呈赤红之色,以huáng纸封盖,形体较小,分量极轻,罐身刻满符咒。虽经湖水浸泡,但无一掉色,无一缺口,无一破损。触手抚摸,yīn寒之气直窜入骨,可谓至邪之物。

  「失踪者亡故後,魂魄被封入陶罐中,以收取怨气。贫道去年年末接手此事,当时,湖内所有陶罐都已出水。到任後,又先後派出三名弟子下水查验,未曾发现遗漏。陶罐的数量也正合树阵中的木盒之数。」

  年轻的掌教负手而立,站在门前,面朝庭院,不知在想些什麽。胡子一大把的老道士是现任曲江城外青云观的观主,总管血阵後续之事。连日来,这已是他第三次被傅长亭叫来问询。

  面对风尘仆仆赶来的道众,寡言罕语的掌教只问了三个问题──发现了什麽?除了陶罐还有什麽?可曾找到其他异物?

  这三个问题目下已经成了老道士每夜的噩梦。

  侧过身,偷偷觑一眼傅长亭默然的背影,老道士无奈地垂下嘴角,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按年纪,他做眼前这位国师的爹还绰绰有余。按辈分,人家可是比他师父还长了一辈。早在当年他还未出师下山时,这位小师祖在终南派内就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雷厉风行。不过几年,除了声名日盛,连这副看不出喜怒,瞧不见人味的闷脾气也跟著长了不少。听京城中的同门说,这位掌教面圣时,也是端著一张冰冷木然的阎王脸。

  想到此处,老道士的脸又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原以为年少成名又一步登天,这位掌教大人应该开怀些才是,没想到,天机子死後,他的xingqíng反而更难以捉摸。皱著眉头,绷著脸,比从前更不爱说话。办事也是偏执,就拿眼下这件来讲,他力排众议得都有些一意孤行的味道了。

  听巡夜弟子说,有时夜半,常见他一人站在院中低头沈思。偶尔看他举步要出门的样子,但是还未走到门前,却又折回了。

  在傅长亭的身上,犹豫两字压根就不该有。

  「还发现什麽?」

  「呃……」犹自沈浸在腹诽中的老道士被突如其来的质问惊回了神,「什麽……」

  「湖里,有什麽发现?」

  又来了,暗歎一口气。老道士重复了从前的说辞:「启禀掌教,除了陶罐,就只有些骸骨了。那些骸骨一出水就碎,实在难以辨认。」这都是第三回了。

  冬日的庭院一片秃木残枝,毫无生气。北风急掠而过,漫天的沙尘遮住了阳光,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混沌。要下雪了……傅长亭记得,那鬼说喜欢下雪。雪天天yīn,可以白天上街。

  不知趣的道士接口说,难怪一年中,冬季妖孽出没最盛。

  「你呀……」他就无可奈何地看他。手指隔空点向他,先是歎气,而後忍俊不禁。

  他不解。

  他笑得更欢。

  他喜欢笑他的迟钝与呆板。

  那些骸骨应该是受离姬引诱葬身水底的男子们的。收回思绪,傅长亭低声问:「还有呢?」

  「没有了。」无力地低下头,老道士有气无力地劝告,「湖阵虽然至今没有收拾完毕,可是湖底的一切都已反复确认过了。里头的东西,真的只有这些。再有,就是水糙和石头了。」

  眼前挺拔的身影岿然不动,冬日暗沈的天光透过一侧的格窗打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忽而一阵风声,夹带几粒碎雪。今冬第一场雪毫无征兆地落下。

  老道士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因为,就在雪花落下的那一刹,他分明瞧见,傅长亭的背影晃了一下,如山般沈稳镇静的表qíng顷刻碎裂,绽露出内中满溢而出的失落与哀伤。

  「真的,什麽都没有?」他的声调更低了,低得更像是从喉间挤出的一声哽咽。

  老道士第无数次将自己来到曲江城後的一切回想了一遍,花白的胡子快要被揪落:「其他的……就都是些杂物了。」

  「杂物?」

  「嗯。也都泡得不成样子。为了方便清理,有时也捞一些上来,堆在边上。」

  破碗、碎碟、桌腿……各种腐烂不堪的树枝,都是旁人不要了,随手扔进湖里的。再有就是丝帕、耳坠、腰佩……烂得一碰就碎的藤萝,这些应该都是不当心掉进湖里的。人呐,就是不知足,有的时候想著还有没有的,等连原先有的都变成了没有,却又哭天抢地抹泪。唉……这俗世……

  兜兜转转,老道士又神游去了。等回过神才发觉,这位不爱说话的掌教又是许久没有开口。

  「掌教,有何示下?」战战兢兢靠前一步,小心问道。老道士渴望地瞅著不远处的门槛,一道黑影恰好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晃而过。

  「下去吧。」过了好一会儿,傅长亭平声说道。语气飘忽得仿佛一身歎息。

  老道士赶紧行礼告退。但愿明天别再把他找来了。翻来覆去问这些,掌教不累,他可累坏了。话又说回来,这掌教才多大,说话的口气怎麽就这麽老成?

  转念又是疑窦丛生,堂堂终南掌教的居所,怎麽也有妖物胆敢出入?

  罢了罢了,速速离开才是上策。大冷的天,又跟个冰块似的掌教站在一处,可冻坏他这身老骨头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老道士睡得很沈,梦见掌教终於走了,不会再揪著他追问了。而後,就被徒儿叫醒了:「掌教去湖边,要看从湖里捞起来的东西。」

  迷迷瞪瞪的老道士立时就被扑面的寒风chuī醒了:「我的老君哟……」慌慌张张穿上鞋往霖湖跑。

  赶到时,傅长亭却已经走了。留下一群狐疑的终南弟子正聚在一起议论,说掌教绕著杂物堆看了看,挑了不少东西回客栈。

  这位小道爷在终南山时,看著还是挺守礼听话的孩子,怎麽一到大了就想起一出是一出呢?老道士哭丧著脸,急急忙忙又往客栈奔。刚进後院,迎面扑来一股冲天的酸气。老道士不顾得捏住鼻子,跌跌撞撞站到一颗海棠树下。

  酸味正是由院中那些从水底打捞起的杂物散发而出的,经年泡在水下,不少东西都已腐烂发臭,即便眼下是寒冬,气味也好不到哪里。

  置身其中的傅长亭却好似浑然不觉,正拿著一只拨làng鼓仔细观看。老道士不敢靠得太近,眯起眼,远远看著,这只拨làng鼓被浸得发软了。傅长亭刚将它转了个身,苏软如纸的鼓面就破了,从中流出一股黑水,正洒在他宽大的衣袖上。

  顺著黑水落下的,还有一个泥团。也被染得乌黑,原先或许是纸笺一类的东西,可惜粘在一块,别说辨认字迹,就是将它平展打开也不可能了。

  傅长亭的失望溢於言表。

  老道士心想,原来他真的是在找东西。可是这麽找,是找不著的。水这东西,至清却也至浊。涤洗万物,同时也淹没所有。禁锢得了魂魄,掩盖得了怨气,同时也将所有秘密一并抹去。无声无息,不露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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