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头酸涩,张嘴yù言却挤不出半个字,桑陌觉得,自己又要再一次溺毙在他这一双深渊般的眼睛里。
「这是……」盒盖被打开,看不到什么金光冲天,烟雾缭绕,只有一个生满铁锈的长枪枪头默默地躺在里面。靳老夫人惊讶地站起来,不断摇头,「靳家家传的长枪。」
她几次想要将东西取出,却双手颤抖得几番捧起又掉落:「烈儿……我的儿……」脸上一片湿润,她喃喃念着儿子的名字已无法再说出更多。
「其实他也一直在等你。」空华把枪头jiāo到靳老夫人手中。随着泪水的滴落,只见被锈迹层层裹住的枪头上竟循着泪滴的痕迹绽出道道裂痕。指腹过处,铁锈片片剥落,内里的枪尖依旧银亮如雪,仿佛三百年来仍旧有人日日将它擦拭,锋芒锐利不可抵挡。
「他……在里面?」老妇睁大双眼看向空华,急切而又不敢相信。
空华引着她的手在枪上抚过:「母子连心,靳将军是否在里面,您再清楚不过。」
泪水如决堤之水不断涌出,她身躯颤抖得愈加激烈,除了将儿子的名字一唤再唤,其他再无力开口,只将嘴角不断向上牵动:「烈儿……」
伤心处,指下不禁用力,锋利的枪刃立刻在手指上划出一个口子。滴滴血珠滚落,却不晕开,竟齐齐向枪中渗去。须臾,几丝青烟自枪尖缕缕升起,先团做一个大团又挣动出几个小团,形态几经变换,依稀展现出一个人形的轮廓。老妇泪眼朦胧地看着面前的人影,脸上悲喜jiāo加,堪堪就要晕厥。粗犷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及至被甲衣裹住的全身,人影越显清晰,是个白衣银甲手持长枪的年轻将领,左脸上淡淡一道疤痕却难掩堂堂的相貌和一身威武气概。
「母亲,一别经年,孩儿不孝,未能承欢膝下。」他双膝跪地,俯首便要磕头,却被老妇急急揽在怀中,母子二人相拥而泣。
「三百年来,他一直在枪里?」退到一边的桑陌垂眼看着这一幕,不擅在人前坦露心绪的艳鬼又用脂粉来遮盖自己的表qíng。
空华站在他身旁,转头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当年靳将军客死异乡,本该就此魂归冥府,而后投胎转世。只是他执意要见母亲一面,便借寄在家传长枪中,被一路送回京城。只是没想到靳老夫人闻听噩耗便追随他而去,两人就此错过。」
不想,一错就是三百年。年迈的母亲在大雪中一年又一年地苦苦等待,他寄身枪中,不知日夜jiāo错,不觉光yīn流逝,一片黑暗中每每念及老母,何尝不是忧心如焚,饱受煎熬?人间至qíng莫过于骨ròu相连血脉相通,只是爱愈深,心愈乱,再回首,彼此惊觉擦肩之恨。
「我查过冥府中所有关于靳烈的记载,知晓他没有转世,便应当尚在人间。凡是鬼魅,总会有个与自己纠葛甚深的栖身之所,就如同张太医借宿于药柜,你和你居住的水天一色。」言谈至此,空华有意看了他一眼,见桑陌冷着脸无动于衷,只得继续道,「靳家衰落之后,长枪几经易主,想来后来上头锈迹斑斑,也无人识得是靳家之物,便渐渐失了踪迹。我也是近日才得到的消息。不过这终是个猜测,所以没找到东西前,便没有知会你。」
自从那一晚欢好,将所有真实心绪展露在人前的艳鬼见到空华总有几分别扭。空华嘴上不说,暗地里悄悄地猜,猜着猜着,无端端偷偷觉得有几分欢喜。
雪势渐小,风声渐住。抱头痛哭的母子终于止住了悲声,靳烈扶着母亲站起,向二人告辞。
「桑大人,当年你遭众臣责骂,靳烈也是其中之一。及至今日,靳烈亦不愿与你同列。」他收起在母亲面前的感伤,站到桑陌面前朗声道。
桑陌撇嘴回了个笑,半阖上眼睛想要装作不在意,却听这高大的男人又道:「只是你待我母亲如生母,三百年来,家母多承你照应。这一点,靳烈必定要谢你。」
他突然屈膝在地,冲桑陌「砰砰」磕下三个响头,桑陌始料未及,忙后退半步,却还是慢了一拍,便这么猝不及防地受了,只得回道:「我待她如生母,是因为她待我如亲子。」
口气虽生硬,脸上终是有了些异样。
「当年你曾说,要一直陪我直到我儿来此接我,我孤单,你亦孤单。若我儿一年不来,你便孤身一年,一世不来,便寂寞一世,无妻可伴,无子可依,无父母怜悯,无兄弟相帮,世世漂泊,一人终老。其实何苦呢?」慈眉善目的老妇将他qiáng作的伪装一一看在眼里,抬手来将他散落鬓边的发放入耳后,「旁人因你家破人亡,你自己亦是无家可归,你的诺,当年便已应验。苦苦陪我支撑三百年,足够了。往后,终有人能将你好好对待,该放手还是放手吧,忘记未尝不是解脱,归根结底,执着才是最苦。」
三百年来从未开启的院门终于「咿呀——」打开,桑陌一言不发,只是咬着牙频频点头。老妇这才傍着儿子一步步远去。
雪,不知不觉停了,yīn霾的天气终于露出一丝晴光。窗前,白雪映红梅,开启的院门外能看到旁人家高高的后墙和墙后一排叠着一排的翘角飞檐。
桑陌扶着门框呆呆地看着两个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于覆着积雪的高墙之后。背脊忽然偎贴上一片炽热的暖意,随后,腰被环住,有人从背后将他紧紧拥住,灼热的呼吸全数喷在耳畔:「你几乎把自己的所有都许给了她。」
「起初是袁梓曦,你许了自己。」
「然后是靳家,无子无孙,你不但许了今世还搭上了往后。」
「那么其他人呢?你还有什么能给的?」
他每说一句总要停顿许久,桑陌把脸绷得死紧,咬着唇不愿作答。
空华说:「以后,我会陪你。」
早已习惯了艳鬼的毫无回应,他将紧握成拳的手伸到桑陌眼前,缓缓将五指张开,掌中是一方玉佩,通体碧翠,中央镂空雕作一个楚字,正是从前桑陌挂在梓曦人像腰间的那一块。
从侧面能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不停颤动,空华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执起他的手,把玉佩塞到了桑陌手里:「原先那块在天雷中碎了,夜鸦只找回一丁点碎片,我只得找人仿了一块。」
楚史中记载,灵帝即位之初,有人夜行于东山,见道旁一大石在黑夜中隐隐放光,甚为奇异。便将其搬回家中以斧剖之,顿时房中光芒乍现,顽石中竟怀抱一块碧绿翡翠,玉质无暇,鲜翠yù滴,温润仿若凝脂。小民不敢独贪,翌日上报府衙,后由府衙呈送入宫。玉石入宫之时,众目睽睽之下,突然一裂为四,百官称奇,言必有事相应。后来,灵帝果得四位皇子,便将玉石细加雕琢,分赐四子,引为凭证。
「你出门三天便是为了这个?」
桑陌把玉佩举到眼前细细端详,但见连玉间相系的红绳亦是半新不旧,成色与先前别无二致。若说为了取靳家的长枪,以他冥主之能一天中即可往返,却是为了一件不相gān的事费了更大的功夫。
空华却不言明,两手环过他的腰,握着桑陌的手将玉佩别到腰间:「若凭空再仿也是容易,只是新的终不及原来的。况且,要仿得同原先分毫不差也是门技艺,自然要找最好的。」于是便费了诸多功夫。
艳鬼低头看着自己腰间,半晌方道:「碎了就碎了,仿它gān什么?」
他扭身想脱开空华的怀抱,空华却执意拥着他,将他抵在门框上,捧着他的脸让他直面自己:「当年是楚则昀送你,现在是我。」
却不料桑陌闻言,不怒反笑:「送?那是我硬讨来的。因为则昕也有,他断不会再送……唔……」
话未说完,却被空华的吻堵住了嘴。不同于往日的细致,他一路攻城掠地,舌尖直往喉中伸去,迅猛得似要直接咬上艳鬼重重设防的心。桑陌措手不及,忙挣扎着拒绝,空华便箍住他的双腕叫他无法推拒;他张口狠狠咬他的唇,空华反缠上他的舌吻得更深。背脊抵着门框,男人一手禁锢住他的手腕,一手捞着他的腰急切地想让身贴着身的两人靠得更近。被迫对上那双墨瞳的艳鬼睁大眼睛,被他眼中满满的疼惜震到……
「让我也许你一点什么。」放开双手,唇贴着唇,地府深处从不显爱yù的冥主捧着艳鬼的脸轻声低语,口气哀伤而无奈。复又再吻来,却是小心轻柔得似是怕他一不小心便就此灰飞烟灭。
这一次,桑陌没有再拒绝,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终于……百般逃避,还是逃不过……
第七章
在路边遇见一只小猫,个头小小的,通身墨黑。它仰着头,眼睛睁得溜圆,黑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看着桑陌。桑陌迈步往前走,它就起身跟着。
到了晋王府门前,桑陌回过头,不见小猫的踪影,看来是被门里那位的尊崇气势吓跑。
艳鬼笑了笑,暗地里摇了摇头。
第二天,一惯慵懒的艳鬼破例起了个大早,披着一身熹微的晨光打开门,拐角边空空的,什么也看不见。桑陌不死心,又站了一会儿,果然,黑色的毛茸茸的小脑袋从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看到桑陌便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昨日那般怯生生的模样。只有小下巴勉qiáng地微微仰着,一看便知是qiáng作出来的无畏。
小猫很乖,安安静静的,总是躲在角落里,想上前又不敢,心底的挣扎都写在了小脸上,小小的身躯因为胆怯而在风里微微颤抖着。
一连几天,桑陌没事时总倚在门边看它,小猫每每见到桑陌就睁圆了眼睛,满怀期望又楚楚可怜。终于,艳鬼叹了口气,起身站到了它跟前,蹲下身,弯下腰,轻轻地揉了揉它的头。小猫享受地眯起了眼睛,伸出粉红色的舌头亲昵地舔着他另一手的掌心。
「喜欢就收了吧。」空华悄无声息地站到了桑陌背后。他将桑陌这些天的举动尽收眼底,也低下身来揉小猫的头,「明明心软得很,脸上就不要再僵着了。」
桑陌不做声,见小猫因空华的靠近而颤抖得越发厉害,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害怕得快要闭起来,只得把它抱进怀中,起身对空华道:「拿来吧。」
众鬼对晋王府避之唯恐不及,这小猫不会无缘无故跑来,既然不是艳鬼从前的故人,那十有八九与面前笑得jian诈的男人有关。桑陌头一天便猜到了这一层,才冷下脸不管不问。只是对方显然是故意要戳他的软肋,他装了几天,终是于心不忍。口头上虽不甘愿,但心中对这小猫终是喜欢的。
见计谋被拆穿,空华便gān脆地应了下来:「它是跟着你的,东西当然在你身上。」一脸jian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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