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十)
我怎么也没想到,副护士长居然说:“我相信你。”我这才明白刚才那个小护士没有夸张,这护士长也太慈祥了!我都记不起来我亲爱的老妈几时曾温柔又坚定地对我说:“我相信你”。
我不心虚却有些理亏地说:“谢谢支持。”支持我信口雌huáng。
副护士长说:“我是真的相信你。”出了保卫科的办公室后,她又轻声说:“陆蔷也看到了你说的那个人。”
我看着她,木雕泥塑般凝在了地上。
陆蔷也可以看见那个女人,然后她死了。
副护士长的话继续在耳边转:“陆蔷描述的那个女人样子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也就是那天晚上抢救无效死亡的那个病人。陆蔷在走廊里见到她的时候,照理说,她应该躺在太平间里。奇怪的是,我和陆蔷随后就到太平间去查看,那女人的尸体太太平平地躺在那儿,没有任何移动过的样子。”
“那陆蔷她到底是怎么……”
副护士长说:“你跟我来。”
我不由暗暗称奇,这副护士长真够合作的,和她比起来,我对巴渝生连蒙带骗的,风格相差了不可以里计。我问;“去哪儿?”
“当然是太平间。”
我一呆:“太平间?我……我的条件成熟吗?”
“你不是医学生吗?迟早要过这一关的。”
副护士长在前面快步如飞地走,这是资深护士多年练就的基本功,走路有风。但她一路来没有说话,像是突然生出满腹心事,不知向谁诉说。
太平间在医院洗衣房附近的一座不起眼的平房里,不过想想一座医院的太平间如果很起眼的话,那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大门上装着一个安全电子锁,副护士长在表盘上揿键输入密码后,门开了。她说:“这太平间全天都用得上,所以以前很少上锁的,但自从陆蔷出事后,医院加qiáng了防范措施,才装了这个电子锁。”
我们两个穿过一条走廊,在走廊尽头一扇门前停下来。副护士长大概终于忍不住了,叹口气后,轻声啜泣起来。我登时手足无措起来:该怎么安慰一个老妈级别的长辈呢?
“我和陆蔷,就在她死之前不久,还来过这里,看了看,那女人的尸体就在尸chuáng上。然后我们就分开了,她回宿舍去休息,她甚至告诉我,她要去给她养的一盆太阳花浇水,”护士长哽咽着说,“可是,顶多一两个小时后,她就被杀了。”
“被杀?您认为她是被杀?”
“你要是知道她被发现时的样子,就可以体会我的难受,也就会明白,她的死,也不会是个偶然事件。”
“她被发现时的样子……是什么样子呢?”我的心在抽紧,看着护士长在摇头,似乎说不出话来。我不由自主,竟大胆包天地推开了身边那扇停尸房的门,仿佛里面有真正的答案。
果然,她就在那里,躺在尸chuáng上,半截苍白的胳膊伸出尸布,侧着头,无神的双眼看着我,仿佛在淡漠地笑我来得太晚,晚了将近两个月。
我一步步走向前,她的半头黑发垂下尸chuáng,我每走一步,她的头发都会微微晃一晃。“是谁害了你?”我轻声问,仿佛怕将停尸房里另外两具尸体惊醒。
她还是那样冷漠地看着我,仿佛看着一个悲剧。渐渐地,她的双眼从毫无神采变成充满恐惧,变成绝望,瞳孔散开来,整个眼睛无限睁大,甚至冲出了眼眶,眼眶边的肌肤已经失去了张力,松散下来,逐渐消失。
她整个脸部的肌ròu皮肤都在消失,双眼所在,已经变成两个硕大的黑窟窿。
她luǒ露的半截苍白的胳膊,已经变成白骨。
我想尖叫,但叫不出声。
因为我已经出离恐惧。
“是谁害了你?”我终于能说话了,再一次地问,但是徒劳,我面对的是一具骷髅。
灯亮了。
我像是从噩梦中醒来,事实上我一定就是从噩梦中醒来,因为日光灯亮起来后,我面前分明只是几张尸chuáng,有三张是空的,有两张chuáng上盖着印有“二附院”字样的白色病chuángchuáng单。
我走到其中的一张空尸chuáng旁,转身对站在门口的副护士长说:“陆蔷就是死在这儿,就是死在这张chuáng上。”
副护士长浑身一震,几乎被震出了停尸房,连连后退了几步:“你……你怎么知道?你刚才,为什么一个人静悄悄地站在黑暗里,灯也不开一个。”
我的手,伸向那张尸chuáng边,轻轻握住陆蔷的手。
她的手还在,柔滑苍白的小手。她还在,只是对我已经无话可说。她的眼神、空dòng绝望的眼神,让我心碎。她不但已经死了,而且失魂落魄。
我转过身,我的脸色一定难看得让人想呕吐,至少副护士长的表qíng好像是这样,或者,她只是觉得我像是个异类,一个变种。我淡淡地说:“我看见了,我可以理解你的震惊和迷惑。那天晚上你们分手后,陆蔷一定是又回到了太平间,她相信自己的双眼,她相信那个女人不是具普通的尸体。她进来后,又去看那具女尸……接下去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我猜,有一双手,紧紧掐住了她的脖子,直到掐得她断气。那个女人就把陆蔷的尸体——这个时候大概已经变成一具骷髅——放在了尸chuáng上。
“所以说,等你们发现陆蔷的时候,她已经变成了一具骷髅,对不对?”我也觉得这么冷冰冰地对待和暖如chūn风的护士长,似乎有点太冷酷。
副护士长摇摇头,我不解:“难道我说错了?”
“我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你居然知道得那么详尽。”
“你应该相信,至少应该相信巴队长。”
副护士长一脸茫然:“什么?你说什么巴队长。”
“我只是一个陌生的女孩,按常理,为了注重隐私,你该把我拒之门外,但你这么耐心地接待我,带我又看录像、又看太平间,毫无保留,都是因为市公安局的巴队长事先嘱咐了你,说我可能会来找你问陆蔷的qíng况。对不对?陆蔷的尸体一夜之间成骷髅,是怪得不能再怪的案子。而我昨天,目睹了一个类似的怪案,受害者的尸体也是很快成为一堆白骨。巴队长很快将这两起案件联系在一起,猜到我会来找你,还故意‘走嘴’,将陆蔷生前的下落告诉给我。
“所以这一切,其实是个局……巴队长的‘公安局’,让你来接待我,让我来证实两起案件的联系,他想知道,我到底看见了什么!这是为什么他那天如此轻易地就将我放回学校,也没有追究我撒谎……”我忿忿然有种被“利用”的感觉,同时又觉得咎由自取,谁让我遮遮掩掩在先呢!
“总结得很jīng辟!”不知什么时候,巴渝生已经站在了停尸房的门口。“我希望我们能合作,可以尽快查出凶手是谁。”
我几乎想都没想,说:“舒桃……请你帮我找到一个叫舒桃的女孩。”
舒桃之墓,一九九二年生,二零一零年九月廿八日卒。
如果你有个罕见的姓,和一个罕见的名,和出生的年份,在这个信息电子化的年代,别人要找到你并不难,尤其这个“别人”,是公安局刑侦大队。
但是,很多看似容易的事qíng并非我们想象得那么容易。
“你把你那天看到的,都告诉他了?”杨双双小心翼翼地问我。
“所有的内容。墓碑,上面所有人的名字,未来的死期,那个要掐死我的女人,都说了。”我刚和巴渝生结束了又一轮谈话,但眼前还是陆蔷向我伸出的那只无助的、苍白的小手,挥之不去。
“所以我们下一步的计划,是找到那个叫舒桃的未来受害者?”杨双双的声音里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我们下一步的计划?应该是警察下一步的计划吧!我准备放手,让他们全权处理了。”虽然刚吃完晚饭,我却觉得疲惫不堪。
杨双双伸手拉住了我,那种学办老师的神色又浮现在她脸上:“你是在自欺欺人吧?两个小时前,你还说过,这件事,警察的能力会有限,要拯救剩下那些无辜的生命,需要你的特异能力!”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曾握着陆蔷苍白冰冷的小手,我知道,或许只有我能阻止这一切。
“好啦,杨老师,我明白了,我只是有些累,qíng绪波动比较大。巴渝生他们至少可以帮助我们查找到剩下那些预期受害者。我刚才走之前就偷听到,他们已经在查那个舒桃的身份,不过发现江京的户籍登记里并没有这个人。”
杨双双“哦”了一声,好久才说:“看来,要我们自己去一个个找这些未来的受害者,大概非要退学才行。”
我想,是啊,经常听说有人辍学了以后成为亿万富翁或者畅销作家的,我如果辍学了会成为什么样的伟人呢?
我脑子里冒出一具骷髅。
不知道那些得抑郁症的人是不是都有和我一样的经历。
杨双双终于想起了一个让我振作开心起来的办法:“鉴于你这么累,我们做些轻松有趣的事儿调剂一下吧……”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笑了,“我有个好主意,拿上我们这两天用过的所有教材和笔记,把今天学的内容仔细复习一遍,再把明天要学的内容预习一遍……”
这是个月朗星稀的夜,在地上可以看见自己淡淡的影子。我的目光,从自己的影子移到斑驳树影,再移到那些墓碑的投影。
我在江医的苗圃。
我在另一个世界的一片荒冢之间。
空气里是淡淡的腐臭味道,仿佛那些墓碑的存在还不足以说明这里没有任何生命活力。
我的手里,捏着一朵太阳花,花瓣的鲜huáng、花蕊的棕橙、花枝的青绿,是这个黑白世界里仅有的色彩,虽然我不知道这花儿从何而来,又为何而摘。
陆蔷、顾志豪、舒桃……我反反复复地看着那一个个名字,将它们深深印入我的脑中。
希望下一次,我不会来得太晚。
我要阻止这荒诞疯狂的一切。
我是谁?我难道不就是墓碑上的另一个名字?我有什么能力,许下这样空dòng的承诺?
长发的魔鬼,你在哪里?你是谁?
我就在我的坟墓前,我们可以做一个了断,不要那种漫长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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