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蛋言语流畅,明显最多着了点凉,鲁逢chūn一颗心落回肚里,才想起来对季舒流道:“季兄弟,我这么大岁数了就这一个儿子,你救了他的命,就是整个不屈帮的恩人,以后只要你开口,没有我不敢办的事!你杀人我就帮你挖坑埋尸!”
季舒流想对他笑,却笑不出来,潘子云的死实在太蹊跷,他甚至暂时不敢告诉铁蛋真相,默然良久才把马凑到近前,小声道:“我现在就有事相求,但你别让任何其他人知道,铁蛋,你也别说出去。”
鲁逢chūn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看出他脸色不对,肃然道:“行。”回头叫几个手下跟在二十丈开外。
季舒流道:“第一,我怀疑铁蛋遇见的这件事不简单,希望和你们一起查到底。”
鲁逢chūn道:“没问题。”
“第二,这个东西你见过没有?”季舒流悄悄拿出潘子云死前攥着的那半块玉佩。
“不认识,”鲁逢chūn道,“这个玉佩成色又不好,想查都没处查去。”
“第三,大概也不用问了。”季舒流泄气,“有关天罚派,还有没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传闻。”
鲁逢chūn一顿:“这事很要紧?”
季舒流吃惊地看着他,眼睛有些发红。
鲁逢chūn肃然看了他一眼:“天罚派失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上官判当年没死。儿子,你也听好了,这是你爹的秘密,其实,我和天罚派有仇。”
<二>
“江湖中人都知道,鹰眼老柳几十年不死心,最终抓住了一个灭门惨案的真凶……”
那真凶逃亡以后隐姓埋名,娶妻生子,在当地修桥铺路赈济灾民,俨然是个大善人,可惜当年的灭门惨案手段太过狠辣,罪无可恕,官府最终还是判了他斩首。
他后来娶的妻子在他斩首同日自杀身亡,死前依然坚信丈夫是个好人,认为这是官府构陷富商牟利而制造的冤案。他不满十岁的儿子悲痛yù绝,雇凶谋杀捕快老柳,将之重创。老柳得知前因后果之后,亦是喟叹不已,从此隐退,不再涉足江湖。
季舒流到永平府以来,已经听好几个人提起这个故事,疑惑地道:“此事好像真的发生在天罚派失踪前不久。”
“不是,跟天罚派失踪没啥关系,只不过,”鲁逢chūn指着自己残疾变形的右腿,“那个雇凶杀人的儿子就是我,我雇凶重伤老柳付出的代价,就是九岁那年,被上官判亲手废了一条腿。”
季舒流惊诧道:“你当年……”
“我当年当然相信我娘的话,认定我爹不是那种人,现在……唉,我爹还真是那种人,证据确凿得很。”
铁蛋的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老柳不是没死吗,他凭什么打断你一条腿?”
“儿子,老柳要是死了,你爹我还活得到今天吗?”鲁逢chūn哂笑,“上官判没要我的命,只打废一条腿,已经是手下留qíng,他说我要是再大几岁,就把我两条腿都砍下来。当年天罚派仇家遍地,不就是因为很多被杀的人的亲朋好友觉得罪不至死。”
季舒流沉默片刻:“年纪尚幼,事出有因,心存误解,杀人未遂,上官判下手过重了。”他看着鲁逢chūn,“但一个九岁孩童,商人之子,如何能找到可以行刺鹰眼老柳这等成名人物的杀手?我只记得,苏门寻找雇主,都是看谁和人有仇,心存杀念,自行派人上门联络诱导。”
“聪明,”鲁逢chūn总是粗鲁浅显的目光突然变得很深远,“就是苏潜手下,那回去的杀手运气不好,上官判正好路过,横cha一脚,直接把他们宰了。本来上官判也找不着我,但是我当年特地请苏门的人写了几十张给我父母鸣冤的大字,叫他们杀完人之后扔在街上,上官判一搜,他奶奶的正好找上门来。我以前也是蠢,总觉得欠苏门几条命,逢年过节还给他们送点礼,却不知他们暗中早就跟老南巷子打得火热。后来一想,苏门不就是看中我手上握着的那点家产,才勾引我下手的?我真他娘的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奚愿愿曾在苏门看见鲁逢chūn,潘子云因此怀疑鲁逢chūn也和苏门有勾结,却原来是这个缘故。
季舒流道:“看来你其实不姓鲁。”
“鲁是我姥姥的姓,现在我就姓鲁。”
季舒流沉默良久,又问:“可你为何知道上官判还活着?”
鲁逢chūn道:“我这个人,枪法上还是有点天赋的,但是直到十年前才武功大进,一举击溃老南巷子,当上英雄镇的头号人物,你就没奇怪我是怎么大进的?”
之前为了宋老夫人的事,尺素门详细调查过鲁逢chūn的来历,虽然没查出他刻意隐藏的身世,也知道他无亲无故,十几岁就混迹街头。最早他只学过一点不入流的拳脚,借着拐杖之力笨拙地出招,但为人仗义,多次替弱者出头,名声很好。随着出手渐多,他武功也磨练得越来越好,后来又把拐杖换成了铁枪,苦练多年,终于融会贯通,悟出用枪法弥补残疾的方式,一举击溃老南巷子,号称永平府第一高手。
鲁逢chūn道:“十多年前,我枪法遇见一个‘坎儿’,当不当正不正地停在那儿了,再也没有寸进。我还以为这辈子就止步在那里了,结果十年前一天半夜,突然有个黑衣蒙面人鬼鬼祟祟地混进不屈帮里,做贼似的把我带到镇外,捏着嗓子让我用了一遍枪法给他看。三天以后,他又来了,拿着我的枪重新使了一遍……我这辈子没服过谁,但也必须得承认,他改出来的那套枪法,真是点铁成金。”
“他是……上官判?”
“人走路的姿势,习惯的动作,二十年也改不了。他以为我不认识,但是化成灰我也忘不了,那就是上官判本人。再说除了他,谁能三天改出一套上好的枪法?”
可如果上官判没死,而且武功无碍,为何不肯站出来,为何不说出天罚派失踪的真相,为何让他的好友、燕山派元掌门找了他一辈子,至死含恨?但这一切,鲁逢chūn自然不知。
季舒流想起回家时看的那《洗罪愆》,心中一动,问道:“这个人蒙面蒙得严实吗,脸上、手上有没有疤痕?”
鲁逢chūn道:“手上没疤,脸上至少露出来的地方没有。你问这个gān啥?”
季舒流摇头:“没事,是我想多了。”西北佛侠魏尚十多年前已经出道,出道时就带着遍布上半身的可怖烧伤,自然不是他。
铁蛋迷糊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问:“爹,你的腿是上官判打断的,但你枪法也是上官判教的,那咱们不屈帮和天罚派算是恩仇两清了没?”
马跑得甚快,远处,英雄镇已经在望。鲁逢chūn低头凝视了儿子片刻,道:“我早就不记恨他了,在他替我改枪法之前。”
“为什么?”
“可能因为你吧。”鲁逢chūn低头一揉儿子的脑袋,“那个灭门案,灭的是一对兄弟满门,俩人都有老婆有孩子,只有弟弟不在家逃过一劫,他一回家当场就疯了,再也没清醒过。上官判当年不是单单打断我的腿而已,他还带我去看了那个疯子,流落街头,靠街坊邻居施舍过活。我小的时候也没觉得啥,有你之后才觉得他家实在是惨,我爹害死那么多人,我还非要给他报仇不可,废一条腿不冤。而且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
☆、死别
<一>
季舒流没有跟随鲁逢chūn去不屈帮,他借口有事,悄悄溜进了潘子云的旧居。
掳走铁蛋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既然上官判未死,以前的很多事,是否都要重新审视一番?季舒流满腹疑问,却懒得细想,只是默默看着潘子云生前这简陋的住所。空旷的卧室之内,几乎与室外一样冰冷,chuáng上的旧被又冷又硬,chuáng边的书桌剥落大片的漆。
潘子云究竟自己折磨了自己多少年,才变成那副带皮枯骨般的样子?
直到现在,季舒流还很难接受潘子云已经死去。潘子云一直不怎么顾惜xing命,他在苏宅装神弄鬼多年,用那尚不成熟的刀法杀死苏门数人,后来差一点就自掘墓xué殉qíng自尽,还曾被苏骖龙用短刀抵住脖子,最后都命大活了下来,为什么却偏偏死在他终于准备好好活下去的时候!
他身上好不容易才多出几两ròu,脸上好不容易才多出一点血色,眼中好不容易才焕发出一点生机,身边好不容易才多了几个朋友……可什么都没了,最后的时刻,他僵卧在空谷之内、冰雪之中,yù求生而不能,yù留言而未尽。
他死的时候一定很冷。季舒流也觉得很冷,黑水湖冰面之下的寒冷,好像直到此刻才发作出来,再也不可忽视。
季舒流无力地躺倒在地上,他毕竟从小过得太好,耐力总是差些。
小时候,大哥给他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冬天里,暖炉永远把屋子烤得温暖如chūn,被子永远松软,睡前还要熏得热乎乎的,他那时候好像并不真正明白什么叫炎热,什么叫寒冷,什么叫疼痛,什么叫辛苦……
但他的家已经没了。
他经历过许多生离死别。恩与仇纠缠在一起,无论对亲生父母,还是对醉日堡眠星院那些故人,他既无法报恩,也无法报仇,直到所有人都不在了,他最终什么都没做成。
可潘子云和这一切无关。为何连潘子云他也无法保护,甚至不知去找谁报仇?
季舒流这辈子无法宣泄的悲愤之心,借题发挥一般决堤而出。
寒冷直入骨髓,他觉得应该想一些让他热血沸腾的事,然而耳边忽然响起他初到英雄镇时听见的那凄厉的一声:“小妹,你死得好苦也!”
为何幼时与父母qíng感深厚的潘子云听见商凤娴nüè女致死的传说,竟写出一段复仇弑母的故事,为何深受宠爱不知nüè待为何物的季舒流因这样一个故事而泪流满面?为何心狠手辣癫狂悖逆的苏骖龙最终为这《逆子传》放过了潘子云,为何传说中正直无私的天罚派很可能与杀死潘子云的凶手脱不开gān系?
世间种种缘起缘灭,凡夫俗子终究摸不出规律,只能随波浮沉。
季舒流想抬手擦一擦眼泪的时候才发现,严寒已经将他里面的衣服冻出冰碴,衣袖和裤脚甚至已经冻硬了。
他赶紧爬起身,想点燃暖炉,发现暖炉里根本没有炭,双腿一软,再次跌倒在地。
潘子云入冬之后就没回来过,这屋子里不曾生火取暖,除了没有风,几乎和外面一样冷。季舒流不知不觉在地上蜷缩起来,四肢依然觉得冰凉,脏腑间却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过了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发烧了。他心知不好,爬起来准备去找家医馆,可是才一坐起,浓浓的疲倦骤然袭来,他似乎失去了一阵意识,再醒来时已经重新躺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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