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颂风懒得和他斗嘴,没理会他自己占便宜的事,转而问道:“你怎么看出那鬼是男人的。就因为那几句诗?”
季舒流道:“其实不但诗里藏着东西,字里也藏着东西。他的字仔细看很有问题,每次都是前几个字最像年轻女孩的手笔,最后几个字就不那么秀气了,说明他在模仿,也许模仿的就是他的亡妻。据说当年苏宅互相‘斗殴’致死的除了年纪很大的苏夫人,都是男子,他的亡妻会不会是后院里挖出来的少女?可他为何扮成女鬼的样子在那里吓人?而且他用的也是短刀,和苏家的人一样。”
秦颂风道:“就算他现在三十岁,十三年前也才十七……倒也是,十多岁的少年人新婚燕尔,正是最看重夫妻qíng分的时候,老婆真要是没了,伤心成这样也难免。”
季舒流装模作样地板起脸:“你十多岁的时候还不认识我,怎么,现在你不看重夫妻qíng分了?”
秦颂风按在他肋下的手顿时更加用力:“别拿咱俩比!不吉利。”
季舒流疼得一缩,急忙撤回揽在他腰上的胳膊,双手攥住他的手腕掰到一边去,咬牙揣测道:“但是,为什么时隔十三年,咱们只不过进苏宅探了一探,他就毫不犹豫地把咱们当成仇家,难道他的仇家不但没死光,而且近期和他还有冲突?”
“先别想了,咱俩现在知道得太少,猜得太多反而容易先入为主。明天早晨去英雄镇查宋老夫人说的线索,查完再说。”秦颂风垂头看看季舒流,“你睡,晚上我守着就行。”
季舒流按住肋下小心翼翼地起身,枕在随身带的包裹上。秦颂风看见,他闭目之后,眉毛依然紧皱。明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伤,他也一副疼得受不了的样子。
没办法,谁让这人受那奇怪药水的影响,比正常人怕疼一点。秦颂风认真反省片刻,觉得自己以后应该小心保护老婆,不要再出疏漏。
与此同时,季舒流正怡然自得地默默想着:“我夫人真体贴。”
??☆、逆子
<一>
槐树村北边的英雄镇,是个出英雄的地方。走在英雄镇的大街上就会发现,此地的年轻人,十个里有四五个都是大大的英雄,年老的人,十个里也有两三个是曾经的英雄。
英雄们昂首阔步,走过满街的破房子、烂摊子,头巾歪戴,衣襟散乱,袖子高高捋到手肘以上,胸脯、露出胳膊上各式各样简陋的刺青,青龙白虎还算好,有些人刺的居然是苍蝇臭虫。
这里是整个永平府最混乱的所在,如果在此地打死了人,基本是民不告官不纠,所以很多江湖中人喜欢到此地约战。江湖好汉们好面子好风光,有今天没明天,往往狂嫖滥赌、一掷千金,将英雄镇带得十分繁华。
jiāo易繁华之处,往往有地方帮派控制,如今的英雄镇第一大帮叫做不屈帮,建立不屈帮的,即是现任帮主鲁逢chūn。他在武林中也算个传奇人物,右腿残疾,却凭借一套自创的七十二路枯木枪法名震一方。
季秦二人准备去会会这位放言要打断宋老夫人双腿的鲁帮主,问问他,他儿子手上的那把匕首究竟从何而来。
镇上的人说,鲁帮主今天不在帮里,他因为好兄弟赛张飞今天做生日,带着帮中人马一起去镇东边的园子里喝酒听戏了。
镇东那园子并不禁止外人进去听戏凑热闹。季秦二人混在人群中进入园内,突然觉得有点不自在。周围的英雄们衣着千奇百怪,连长相都有些奇形怪状,他们俩身着简洁的武人服饰站在那些人中间,简直堪称清新脱俗,好几道眼神诡异地在他们身上脸上打转。
季舒流尴尬起来,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戏台上一个女子凄厉的嘶吼:“小妹,你死得好苦也――”
chuī打声骤然停止,整个园内鸦雀无声,听戏的众英雄居然不约而同地安静了。
季舒流被那撕心裂肺的女声震得一呆,目光落在戏台上,看见一个红衣女伶跪在一个衣衫不整仰卧在地的女童身边,双手捂住面庞,头颅扬起,胸脯剧烈地起伏,如在质问苍天为何不公。
在她身边,一个锦衣妇人没jīng打采地躲了出去,一个郎中打扮的男子摇头喟叹着下了戏台,台上只剩女伶一个“活着”的人,鲜艳的红衣之下,她的身影无比孤独。
躺在地上的女童突然挣扎着半坐起来,拉住红衣女伶的双手,叫道:“姐姐。”
姐姐惊喜道:“小妹,你活转来了!”
妹妹瞪着大大的眼睛道:“娘亲发脾气的时候,你若不曾跑,替我分掉一半的打,我就死不掉了。姐姐,杀人偿命,你要替我报仇呀――”
说完,小女孩也不等姐姐拒绝或是同意,直挺挺地往后便倒,身体僵直,气绝而亡。
寂静多时的配乐缓缓响起,是婉转凄苦的胡琴之音,间杂着笛声呜咽。红衣女伶“啊呀”一声哀嚎,趔趔趄趄地站了起来,拔出一柄长剑,伴着拙劣的配乐乱舞,边舞边唱,不时还以浓重的永平府本地方言念白几句,嗓音沙哑,一句句都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
……一点也不好听,却真的很悲痛,很愤怒,很像一个刚刚失去了亲人的少女。
年幼的妹妹从小由姐姐亲手照顾,姐妹之间自有深qíng厚谊。痛不yù生的姐姐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骂,骂天骂地,骂爹骂娘。
她骂父亲远赴他乡经商,只寄钱,不回家,令母亲独守空房,日渐bào躁。
她骂母亲喜怒无常,下手狠辣,将一双亲生骨ròu镇日nüè打rǔ骂、视同家奴,只为扫地漏掉了一片枯叶,竟将妹妹打至口吐鲜血一命呜呼。
她骂天地诸神有眼无珠,令无辜者夭折含恨,令行凶者毫发无伤。
她挥剑上指苍天,身体如醉了一般歪歪扭扭,惨然道:“贼老天呀――你的报应何在?你既不动手――我且叫那毒妇还了人命债!”
可这人命债,终究不好还。
姐姐意yù报官,然而殴杀他人自当偿命,殴杀亲女却名曰管教,不受刑罚;姐姐寄信给父亲,然而信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姐姐最后去找江湖杀手,然而那杀手竟是个有德君子,震惊于这逆女的不孝,意yù替天行道,除此孽畜。
有德的杀手提着明晃晃的大砍刀追逐在姐姐身后,在戏台上跑了几十个来回,险象环生。另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不知何时从角落里飘出来,引着杀手一脚踩空,掉落悬崖。
妹妹的鬼魂找到姐姐,惧怕姐姐身上的阳气,畏畏缩缩地停在戏台的另一角。她说自己本yù亲自索命,然而死的时候年纪太小,变成鬼也是个弱弱小小的鬼,只敢在这荒郊野岭游dàng,根本进不得城。
姐姐和妹妹遥遥相对哭了一场,失魂落魄,独自回到家中。她母亲失手殴杀幼女的余悸未消,难得和蔼地对长女说,以后就剩咱们娘儿俩,好好过罢,你也听话些,我也收着脾气些。
姐姐故意问,官府无qíng,杀人可要偿命?母亲轻松答,孝乃大道,杀了女儿无妨。
姐姐背过脸,面对台下,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季舒流居然被她笑出一个冷战,往秦颂风身上靠了靠。再看身边的众英雄,自然都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纷纷对台上那女伶挤眉弄眼。
深夜时分,姐姐提着长剑在母亲卧室外游dàng,但她抬起一条腿尚未跨进门,虚空中突然冒出无数神怪,以无形的绳索将她牢牢束缚,苦口婆心地劝这本xing不恶的女孩子不要倒行逆施害人害己,犯下人神共愤的忤逆大罪。
姐姐执拗地问,若我死后再来复仇,还算忤逆不算?
神怪们纷纷答,父母之恩不外乎皮囊,死后便无父母子女了。
姐姐说,那便等死后再来复仇罢。
无形的绳索被解开,姐姐仰天长笑,竟当场毫不犹豫地横剑自刎。
演戏的女伶好像练过些功夫,直挺挺地往后倒去,重重砸在戏台上,换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喝彩。
一块血红的布无声地盖住了整个戏台,自刎的女伶从红布底下钻出来,化成一只白衣女鬼。她疯疯癫癫地笑着,唱道:“你以骨血养我身,我便抛了那副皮囊,不受你恩!……”
从这一夜起,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那狠心的妇人再也没能入睡,睡了也会被莫名其妙丢来的石子、响起的怪动静吵醒。她来不及为长女的自戕哀痛,就被种种侵扰折磨得几yù发狂。最高明的道士也镇压不住这股宁可自杀身亡变作厉鬼也要回来复仇的戾气。
最终,那妇人头痛yù裂,奄奄一息,一根白绫吊死在了自家的房梁上。化为鬼魂的姐姐抱着早已化为鬼魂的小妹,含笑看完这一幕,唱罢一段温温柔柔的催眠之曲,轻轻飘走。
寂然片刻,一阵热闹的叫好声响起,季舒流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湿湿的,流了好多眼泪,急忙蹭在了秦颂风肩上。
<二>
“是挺惨的。”秦颂风抬手拍一下季舒流的头以示安慰,凑近他耳边,“你说这戏跟苏家有没有关系?苏家那个鬼也穿着白衣服,还在脖子上系了一块布假装是自刎死的。”
季舒流侧头思索片刻:“但村里的人不是说,还有一个《逆仆传》讲苏家的事?而且昨晚那人脖子上系布,或许只是为了遮住喉结。”
二人正在私语,突然听见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回头看时,居然看见了昨天在槐树村问东问西的那外乡人。外乡人对一个中年村汉道:“小舅,这出《逆子传》可不如刚才的《逆仆传》好看,再怎么说也是亲生老娘,怎么能说杀就杀。”
他小舅连连点头:“哎,这英雄镇上的风气不好,不如咱村里人家讲究孝道。”
季舒流微一撇嘴,谁知他心里的话居然被另一个人说了出来。
一个十二三岁、皮肤黝黑的小男孩穿着一身破旧却gān净的深蓝色薄布衣路过,神色倨傲地斜睨着那对甥舅,撇嘴道:“谁说我们英雄镇风气不好了!和那种毒妇讲个什么孝道。”
村汉不屑地看着矮小的男孩,嗤笑:“你这种小崽子我见多了,自己不成器,挨了亲娘老子的揍,就来看戏出气呗。要让你老子知道你来看《逆子传》,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
小男孩大笑,高声道:“你们听,这老家伙说,我老子要是知道我来看《逆子传》,就要扒了我的皮!”
旁边不少青年男子跟着小男孩一起狂笑起来,好像隐隐约约有点巴结的意思。
这些男子一看就不像好人,外乡人目露畏惧之色,村汉的脸色也有点发灰,兀自愤愤地嘴硬道:“小崽子不懂事,等你长大有儿子了,才晓得啥叫可怜天下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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