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有点呆呆丑丑的脸，只有一张露着牙的笑容让他稍微有点记忆。
他就要参军了……就要穿着军装离开贫穷的长屏。他想他和许家老三这种傻傻的，一辈子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笨小子大概永远不会有什么jiāo集。
然后他踏上了载满了新兵的大卡车，他知道光荣的未来就在眼前。
他很用心地努力着，很快成为了新兵基地里最出色的兵，培训结束后，他被毫无悬念地选入了最有前途的TX战队。
一切如他所期盼的一样，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在他踏上去TX战队的路的时候，在另一个属于劣等兵的队伍尾巴里看到了那张有点熟悉的笑脸。
对于那个家伙居然也混到了新兵连，他微微有点意外。但是很快，TX战队大门里威风的装甲车和she击pào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
他的念头里再也没有那个怯怯地，带着讨好的笑意看着他的傻小子的脸。
高qiáng度的训练和繁忙的新兵生活，甚至让他连对方到底长什么样，也无暇记清。
但他想，他们应该还是有过一些jiāo集的，虽然他似乎从来没有在意过。
比如每天清早的固定晨训上，从他身旁嘿咻嘿咻地跑过的人影中，会有一个小个子的家伙稍微放慢了脚步。也比如说，他拎着心爱的狙击枪走向靶场的时候，会在看到宽广的cao场上，有人在卖力地练习着俯地挺身。
他对这面目模糊的身影撇嘴。嘴里嘀咕着「资质太差」，心里却是微微的感动。
最后一份浅浅的记忆是他离开TX战队以前。他在雨里孤零零地拎着行李。
然后他在回头的时候，看到了从宿舍大楼上很执着地探出的头，对上他的目光以后，那个家伙对着他拼命地挥手。还是那种笨笨傻傻的模样，连笑容都还是怯怯的。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双眼发涩。
他忽然很想和那个面目模糊的小老乡说说话，可是雨水实在是太大。
想喊出来的话全部被梗在喉间，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他总觉得这样的离别模模糊糊地预示着什么。
但他抓不住。
眼睛睁开的时候，他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很利索地跳下chuáng。过度的头痛让他稍微地赖了赖chuáng。
身边的地方被褥皱巴巴的，他想了想，喊了一声：「林昕。」
有人应了一声，从不远处的显示器后面探了个头出来：「你醒了啊？」
蔺成把衣服套在身上，慢慢站了起来。
林昕看了他一会，忽然笑了起来：「gān嘛傻呆呆的？」
蔺成犹豫了一会：「林昕，你昨天和我一起睡的？」
林昕点头：「是啊，太冷了，就跟您挤了会……吵到你了？」
蔺成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发gān：「林昕，你嘴唇破了……」
林昕「哦」了一声，毫不介意的样子：「没事，已经结痂了。吃饭喝水都不碍事。」
蔺成不再说话了。对方从容平静的样子让他为自己心里奇怪的念头感觉有点难堪。[星期五出品]
林昕像是根本没有觉察：「醒了就去洗把脸，外面我煮了jī蛋，你先吃，然后回来和我一起把前线的资料看一看。」
蔺成走出机房，外面的桌子上放了两个jī蛋和一杯豆浆。
他三两口吃完，忽然想起了什么，喊了一声：「许斐！」
长久的沉默，没有人屁颠屁颠地跑到他面前，咧起牙扬着笑脸看着他。
蔺成端起豆浆走回机房，站在林昕身后：「林昕，许斐呢？」
林昕眼睛一直没离开显示器：「去二号资讯传输站了。」
蔺成「咦」了一声。
林昕终于把头转了过来：「我早上我检测了一下这里的资讯传输通道，其中三天延时显现比较严重，我让他去二号基站做一下测试，看看故障端到底在哪里。」他看了看蔺成的脸色：「最多两天时间就回来了，你gān嘛苦着个脸。」
蔺成把杯子放下：「可是……可是我们就要走了，等不到两天以后……」
林昕看着他，笑得有些暧昧：「舍不得你的小老乡啊？」
蔺成咬了咬嘴唇，觉得有些奇怪的不安：「没有……」
林昕拍了拍他的肩膀，重新把头扭了回去。
两个人坐在机房，整理着最新的前线咨询。估计了一下进度，他们对了手表，出发时间初步定在中午十二点。机房的温度并不低，蔺成却始终觉得一阵阵的发冷。
几次想说话，看着林昕专注的侧脸，又把声音默默地吞了回去。
十点二十七分，蔺成决定去外面烧杯热水。
才cha上电，机房的报警系统骤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嘶叫。
水杯被蔺成打翻在地，他顾不上擦gān裤子上的水迹，飞快地跑了进去。
前线发来的示警资讯，林昕正抓着耳机一字不漏地进行监听。
「各资讯传输站注意，各资讯传输站注意！敌方在半个小时前发起了定点突袭……各单位进入二级战备，资讯传到保护系统全部开启！另外，四七二区，三六六区，二零四区为对方重点袭击单位，排级以下单位一律禁行！」
林昕的脸色有些变了，他飞快地打开了战区示意图。
蔺成已经快他一步把眼睛落到了其中一个红点标注的位置。
三六六区――是从这里走向二号资讯传输站的必经区域。
蔺成的脸抽搐了一下，狙击枪已经抓在了手里。
林昕抓着他的袖子：「你gān什么！」
蔺成的声音已经嘶哑得有点变形了：「去找许斐。」
林昕顿了顿：「好，我和你一起去！」
青色的天空已经失去颜色了，战线在这半个小时之内不知道又退了多少公里。
微弱的天光下，空气呈现出一种寒冷的暗蓝色。在远方的各个方向上，被击中的目标冒出一道道黑色的烟柱，笔直地升向高空。
耳朵里听到的she击声似乎并不密集，枪声几乎是每隔几十秒甚至几分钟才响起一次。但他们都知道，对于对方高xing能的战斗xing人工智慧来说，每一次枪响，都意味着一个本方的目标？？集中，几乎不会打空。
蔺成不知道许斐带了多少子弹，是否遭遇到敌袭，现在还剩下多少力量。
那种越来越近，节奏却越来越慢的属于本方的老式枪械发出来的枪响，让他感觉似乎整个战区里只有一个傻傻的士兵在做着最后的抵抗。
狙击枪被他紧紧地握在手里，汗水太多，已经有些滑腻。
他已经很明显的闻到了血的气息。
最后发现许斐的地方是在一块荆棘丛里，周边的植物垂萎着，枝枝蔓蔓上挂着成团的黏糊糊分不清本来面目的东西。
但蔺成知道，那些东西几个小时前都还属于那个笑起来一口白牙的小士兵的身体。
许斐的半边身体都被炸裂了，永远笑嘻嘻的脸上是不下十个弹孔。
战斗xing的人工智慧对敌人永远不会有半点留qíng。即使是击毙以后，也会毫不手软的再用最少一打子弹进行死亡确认。
蔺成想把许斐抱进自己怀里，但他发现自己无从下手，对方勉qiáng挂在身上的四肢稍微一动就会彻底散掉。他有点茫然地捧起对方的半截残肢，又手足无措地拼了回去。
他发现许斐的右手里，还紧紧地握着林昕给他要他带到二号资讯站的资讯传输故障分析图。
他想了很久，终于伏下身子，把脸贴在许斐几乎已经辨认不出本来面目的血ròu模糊的脸上，轻轻喊了一声：「许斐……」已经冰冷的血却很快把他的眼睛烫热了。
「许斐……」他声音大了一些：「许斐你回答我……」
灌在耳朵里的风声，带着浓烈的腥气。蔺成终于无可抑制地埋下头，重重地呕吐出来。满胃的酸水混迹在浓稠的血迹里，很快就融合在一起，再也没有半点痕迹。
林昕呆立在一旁。
他很想说，蔺成，哭吧，哭出来会舒服点。但是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作为安装了Sign晶片的智慧型人工智慧，无法流出眼泪，是设计者刻意留下的缺陷之一。
毕竟，需要有些特征把他们区别于真正的人类。
他垂下了眼睛。
四下的区域里，都是敌方战斗xing人工智慧体残忍破坏后的痕迹，他满腔的仇恨都在燃烧，却在目光落在许斐支离破碎的身体时，变成了冰冷的火焰。
抱歉，四十二……他听见自己心里轻轻的声音。
资讯基地的传输问题其实只是小小的障碍，特意把你支开，只是不想你和四十一再见面，引出更多的冲突和破绽而已。对四十一可以做记忆充升级，对你，却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场死亡是计划外的东西即使你是死在同类的手里，却还是想说声抱歉……毕竟，你在资讯基地待了那么久，为我们带回了那么多东西……
林昕觉得眼睛有点热。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流眼泪，于是很快把头抬了起来。
天空一片狰狞。
那些巨大的烟柱定格在天地之间，像是一个神经错乱的巨人疯狂的划着什么。
他深深地叹息了一下，却听到内心更深的地方一个很小的声音慢慢响起。
终于……终于什么了呢？
真正的战争终于开始？许斐作为战争的牺牲品终于死去？
还是他终于因为这次意外如愿地不用再对面四十一疑惑的眼神，成功地把那些可能面对的危机和质疑彻底肃清？
林昕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蔺成把周围能找到的属于许斐的残肢一一搜集，最后小心翼翼地拼回了一个看上去比较完整的躯体。然后他找了个相对松软的地方刨土，一开始是用手，手指实在钝的麻木了，他开始用狙击枪的枪柄一下又一下用力翻着地。
林昕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去旁边休息会，我来。」
蔺成开始用手大把大把地抓着泥土，手指很快就被土壤和污垢染得辨不出颜色，血流了出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人工智慧最后的安息地会属于泥土，他一直以为DC战队里人工智慧设计室的焚化炉会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蔺成像是累了。林昕的轻轻一推之下，他就安静地坐到了一边，没有再坚持。
林昕从贴身的迷彩T恤上撕下了半片布料，盖上了许斐千疮百孔的那张脸。
成片的泥沙开始慢慢地跌落，那个小小的士兵的身体逐渐被尘土掩盖，最终，在这片人类与人工智慧之间的残酷战场上，彻底消失了。
林昕站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表：「蔺成，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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