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石碑的手有如在手机上玩儿切水果,每一下都五彩缤纷的,直把个huáng静风看得眼花缭乱,段石碑刚刚停下,他就喘着气问:“这讲的是什么病啊?”
“肢端肥大症。”段石碑说,“多由垂体瘤造成。这口诀中说的就是常见症状:头骨增厚、手脚变粗等等。”
“这些就能断死了吗?”
段石碑瞪了huáng静风一眼:“跟你讲过多少遍了:断死之道,一病一境,刚才说的都是病,还没有说境呢!”他手指一滑,只见又一页字句呈现出来“郁郁寡欢愁容在,借酒浇愁更催命”。然后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患了肢端肥大症的人,倘若再抑郁饮酒,便是往huáng泉路上加速跑了。”手指再一滑:“这是断死结语,讲的是死亡的时间、地点与方式——卧chuáng昏沉不及月,梦里魂断在三更。就是说符合上面一病一境的患者,一个月内必昏睡而死死,且死于夜半三更。”
看着这宛如霍格沃茨魔法学校教材般变幻莫测的书页,那些诗句的排列组合,仿佛将肢解的尸块重新拼成一个人形般jīng妙,huáng静风不禁轻轻地念了一遍:耳鼻增大下颏突,唇舌肥厚眉弓隆。
毛发粗糙针变杵,颜面多皱痤疮生。
背部佝偻腰前凸,胸膛宽阔脖颈横。
指肚变粗如浮肿,掌心多湿汗不停。
虽非贵人话语迟,常抚背脊连呼痛。
郁郁寡欢愁容在,借酒浇愁更催命。
卧chuáng昏沉不及月,梦里魂断在三更。
“前五句是观病,第六句是查境,最后一句是结语——这是所有断死诀的体例。”段石碑说,“记住一两句并不难,难的是要把整本书都背下来,要把各种疾病的症状、qíng境的要点都记在心中,并能灵活运用。你看到面色发黑的人,就知道这是肾jīng亏损的表现,就应再看他的头发是否萎huáng稀疏,再看他双目是否迎风流泪,再看他指甲根部有无月白……你看到一个人面部出现蜘蛛痣,就知道他有严重的肝病,再看他虹膜是否发huáng,再看他身际有多少脱落的头发,再看他指甲是否圆隆外凸……一一对应之后,便可将所患疾病判断个八九不离十。然后看他处境,是自救有方还是断无生理,即可根据结语,准确断死。”
这是一个古怪的早晨,华贸地铁站附近的所有景物,都有点肿胀:太阳比平时又粗又胖。堵满车辆的三环桥犹如快要胀裂的血管。各色玻璃幕墙上反she的阳光,给每个有机体或无机体都涂上了一层洗不去的油污。huáng静风手捧卷册,眯起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像糖炒栗子一样混乱和焦躁,不禁想起《断死诀》上的语言或者预言,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众人皆死我独生的寂寞和优越感。
“时间差不多了。”段石碑看了看手表,慢慢地走到电梯口,指着下面那个昏暗的所在:“即将迎来第一批早高峰上班的乘客,我要求你在人cháo中随便挑一个,利用从下面坐滚梯上来这20秒钟左右的时间,进行一个基本的判断,他可能死于什么病,死亡的时间大约是多久。”
啊?huáng静风心里不由得叫了一声,拿到《断死诀》才这么短的时间,翻都没有翻上一遍,怎么能这么快就开始实习啊……看了看段石碑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孔,他只好无奈地走到电梯口,望着下面,两只眼睛因为茫然的缘故,竟对了半天的焦,才看到一条硕大无朋的蠕虫慢慢地蠕动了上来。
那确实是一条蠕虫,黑乎乎的,由无数个垂头丧气的脑袋组成。它们先是绝望地蜂拥到电梯口下面,继而在一阵黏糊糊的推搡之后,自动地列队向上,向上,向上,向上……
没来由的,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突然袭上了huáng静风的心头,他不禁后退了半步。
一只手撑住了他的腰,并轻轻向前一推。
段石碑在他的耳畔说:“不要怕。”
声音虽低,却浑厚而有力,刹那间让huáng静风鼓起了勇气。是的,我一在太平间值夜班的,死人都不怕,怕这些活人做什么!他站直了腰,凝了凝神,再一次定睛向下望去,然后那种恐惧感再一次袭上心头:这么多面庞浮肿、脸色惨白、眼圈发黑、嘴唇gān裂的人,僵尸一样涌上来,到底要gān什么?难道他们要在周而复始于yīn间与阳世的穿梭中,把地底的戾气、疫疠统统散布给地面一息尚存的人们?!
“你在gān什么?!”耳畔传来段石碑的怒喝,“断死的时候分心,等于拿死神开涮,是要命的事!”
huáng静风像被鞭子抽了一下,脖子一梗,瞪大了眼睛朝下面看去:连成串的人头没什么区别,随便找一个吗?就像咒骂那个出租车司机,或者在地铁上猜中那个啼哭的婴儿一样,这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吗,怎么此时此刻,却像给我一支枪一颗子弹让我随意瞄准she杀个人一般难受?该死!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好吧,好吧,既然他妈的无可逃避,我就选一个模样长得最丑陋的吧!
就是你吧,那个穿着西装的家伙。一个大男人,脸却肥得像个女人的屁股,锃亮的头发一根根在地沟油里泡过似的,看着就让我恶心!
“你选了哪个?”段石碑问。
“刚刚上电梯的那个胖子。”
“衬衫领子是粉色的那个?”
“嗯。”
“你看中了他哪些地方?”
“什么?”
“那么多人你为什么偏偏选中他?”
“他看上去很恶心……”
“这不是理由——至少不是断死的理由!”
“我想想……哦,大概是因为他的头发……”
“头发?他的头发怎么了?”
“他的头发……太黑了,黑得不自然。”
“啊?”
“像是染过的,而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就要染发,说明他可能有白头发,青壮年的白头发大多是肾气有亏,jīng血不足造成的。”
“很好,还有呢——电梯已经上到一半了!”
“他的下眼睑肿大,下巴暗红色,虽然很胖,颧面的颜色却黑而黯淡,这是肾jīng消耗,yīn虚火旺造成的……”
“还有吗?”
“还有……啊,那个胖子发现我注意到他了!”
胖子的目光像长钉一样楔进了huáng静风的双眸,那目光从惊讶到困惑,从困惑到犹疑,从犹疑到凶狠……
仿佛在瞄准镜里看到she杀对象发现了自己,huáng静风的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
“集中jīng力!”段石碑又一声怒喝。
集中jīng力,集中jīng力,说得容易,可我现在的视线一片模糊……电梯在缓缓地上行,胖子恶狠狠地盯着我,咬牙切齿,他肯定发现我在预测他的死亡了,这跟杀他没有什么两样……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从地铁下面的甬道里生发的风,顺着电梯口涌了出来,那风邪得蜇人,huáng静风感到全身瘙痒难忍,想抓挠一下,然后胖子的目光却将他死死钉住……
太痛苦了!
“不要怕!”段石碑严厉地说,“盯住他看,他的身上还有什么可供断死的特征!”
滚梯隆隆,由下向上,一片一片的登顶者擦肩而过,胖子离我只有5米的距离了,他抬起了手,他会不会迎面给我一拳?
4米!
3米!
“说啊!你的时间不多了!”段石碑焦急地说。
2米!
1米——
胖子一步踏上滚梯口,怒气冲冲地迎面走向huáng静风,刚要开口说话,却突然畏缩了。
他看到了站在huáng静风身边的段石碑。
这个穿着黑色风衣的人,冰冷的目光里充满了杀气。
胖子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和肚子,大概确认自己并没有缺少什么零件,悻悻地走开了。
段石碑把huáng静风拉到地铁站口的背风处,搡了他一把:“你怎么搞的?我以为你是那种眼前诈尸都不会害怕的人——”
“可是我不敢杀人,尤其害怕被别人发现我要杀他……”huáng静风有气无力地说。
“断死不是杀人!”段石碑怒气冲冲地说,“断死只是一个职业,一种工作,我们跟新闻记者的唯一区别就是他们说新近发生的事实而我们说即将发生的事实!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和体检医生没他妈什么两样!你看到地铁上来那乌泱乌泱的人了,他们每个都会死,无非是病死老死被车撞死被人勒死,无非是死于今天明天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以后——你说出这个真理,有什么错误?你倒是说说有什么错误?!”
huáng静风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
“刚才那个人,还有很多地方应该注意。”段石碑看出他有所领悟,口吻平缓地开始教导:“他的脖子向一边倾斜,脑袋耷拉在肩膀上,这是肾气亏虚导致的头颈发软。他抬起手来的时候,手指甲向外翻卷,这是肾脏机能病变的症状。最重要一点,你被他的目光bī得不敢正视,因而没有发现:他的虹膜形状是棱形,四个角充满了深棕色的色素,这是肾脏中积淀了大量毒素的表现,因此可以基本断定,这个人患有慢xing肾功能衰竭。”
在20秒的时间里,居然看到了这么多东西,做出了如此jīng确的判断,huáng静风半张着嘴巴,真心地佩服起段石碑来。
“不过,你那个关于他头发染过的发现,让我十分满意。”段石碑说,“这说明你的直觉很准确,符合做一位断死师的基本要求。”
总算听到师父一句表扬,huáng静风有点小小的得意,搔着后脑勺说:“没啥,只是一个推理。”
“你说什么?!”段石碑猝然发出的厉声责问,犹如在huáng静风的脸上狠狠抽了一耳光!
半天,huáng静风才低声说:“我说……只是一个推理。”
“混账!”段石碑咬牙切齿地说,“作为一位断死师,永远永远不许说‘推理’这两个字!”
“为什么?”huáng静风不解地问。
“回头再讲给你缘由,但是现在,你就把‘推理’这两个字从人生的字典里挖掉,焚烧,灰烬扔进马桶里冲走——能不能做到?”段石碑恶狠狠地盯着他问。
“哦……好。”huáng静风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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