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下意识地知道什么,哪一个常人在惊觉自己身上出现了如斯变化之后,还能该吃吃该喝喝该和侄子戏耍便和侄子戏耍?
拿起大铁剑的一瞬,沈恪便有些不想放下。
就在前几日,他还许了小胖子,等他长大了,就把这剑送给他。
沈俨虽然十一二岁了,块头几乎有一个半差不多年纪的小朋友那么大。但吃得多睡得安稳,平日除了围着沈恪走走跳跳,几乎不离椅子,力气小得可怜。
在小胖子的死缠烂打下,沈恪曾经偷偷带着大铁剑溜进他们家。小胖子看到铁剑的时候眼睛一亮,等到凑近了看清那寒碜模样,圆滚滚的脸就只剩下哭丧的表qíng了。
沈恪无比明白小胖子的内心。
因为当年他也曾经有过从期待到失望的,像是坠崖般的感觉。
更小一些的时候,他还会隐隐指望自家瘦成了一把枯柴的爹,是不是什么隐世高手,生完孩子后便与貌美无缘的娘,是不是曾经引得无数英雄竞折腰。
长到十五岁,这些念头都打消了。
如果不是那个连馄饨都吃不起的老头又勾勾搭搭挑起了他的幻想,他也许会和沈衡一样,长成了个自家儿子一说要练剑就立刻翻脸教训一顿的严父。
老头当初对他说的话,沈恪一直都还记得。
“你我有缘,此物便赠与你,望好自珍重……”
其实这之后还有半句话,在和萧道鸾说起大铁剑来历的时候,他没有说,被小胖子缠着说早年经历的时候,他也没有说。
老头也许就是个执迷不悟的làngdàng子,白白蹉跎了几十年岁月,临到头发花白,步履蹒跚,才愿意放下手中的破铜烂铁。
看似很有高人风范的老头在扔下铁剑之后,蹲在巷子拐角里,揉着被汤汤水水撑胀了的肚子,自言自语道:“练什么剑啊……”
这般没有气势没有风度的举动,老头或许以为无人知晓。但当年那个捡了剑却没立刻欢天喜地跑开的少年,听了个清清楚楚。
只不过听得清楚,却不代表明白。
就像爹娘常在耳边响起的教训,私塾先生带着读了一遍又一遍的诗文。
不是生xing愚钝过耳就忘,只是年轻气盛觉得不必放在心上。
“这铁剑是个老头儿赠与你小叔的……”沈恪和小胖子说起来的时候一脸高深莫测,“虽说这么多年,我也没弄清楚那老头是什么身份,但这把剑的来历,总没兵器铺里随意能买到的那么简单不是?”
不论大铁剑曾经的主人是名扬天下的剑修,还是默默无闻的小卒,一个人漫长的一生,总会有些或浓艳或平淡的故事。沈恪无缘得知。但哪一天一一如果沈俨不嫌弃一一带着这把大铁剑闯dàng江湖,也许会像他一样,想起将剑送给他的人。
一个将在他平静无波的心井中,忽然投下串糖葫芦的人。
沈俨噘嘴道:“这剑都锈了。”
不仅锈,还破,不如沈俨家的柴刀拿得出手。
沈恪没发恼,心平气和道:“一把剑好不好,看的不是它有几品。难道剑仙步虚拿着一把柴刀,就使不出厉害的招式了?剑随的是人,别看这把铁剑样貌不显……”
沈俨奇道:“莫非那老头真的是个高手?”
小胖子皱起的眉头、严肃的表qíng,与沈衡竟有了几分相似,看来父子毕竟是父子。
沈恪笑道:“用过这把剑的又不止那老头一个……”
“莫非是什么高手将剑送给了那老头?”
“……”沈恪道,“还有我。”
那天小胖子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不是终于发现自家小叔是个厉害剑修的欣喜,而是哭笑不得的敬而远之。丁点儿大年纪的人,要做出这样的表qíng,沈恪都觉得有些为难他了。
其实这话也就说着逗逗小胖子。他可没指望自己能扬名立万,顺带让这把大铁剑也跟着威风,还借借名头给自家侄儿。
他只是觉得人生有时候还是需要一点出其不意,才来得好玩。
就像老头当初给他留下了一把大铁剑。
而他也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把剑留给沈俨。
沈俨在某一点上,和他很想。或者说,他,林子由,当初那帮一同喝酒吃ròu的朋友,还有个现在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的小胖子……他们对于人生的意外,都是不惊反喜的。
在归乡后第一次上沈衡的家门,看到圆滚滚一团白ròu蹲在院子角落,硬生生看那兔子看了一下午没挪过地儿,沈恪就知道,沈俨的神思早就飞出了院子的高墙。
他们这样的人,不出去看看,是不会甘心的。
沈恪笑着将铁剑收到怀中,心想,若是这趟回来铁剑还没有废,就送给那小胖子也无妨。反正将麻烦都一次解决了,往后他只要在萧道鸾身边,同对方耍耍嘴皮子就行。
也用不着再耍剑了。
他将铁剑带到房中,找到归来时的包裹步,装上些贴身衣服和银两,又拿了长布条将铁剑仔细缠好,放在包裹旁边。
然后开始在灯下写信。
十年前他离家出走的那夜,也曾经伏在桌案上,给家人留信。
年少的他xing子活脱,对写信这样有些缠绵悱恻yù说还休的事有些应付不来。哪怕是给至亲的留言,也只有三言两语,只说自己要去闯一片天地出来,到时候锦衣还乡,好好长长爹娘的脸。
与那时不同,沈恪此刻写得极认真。上私塾时苦练出来的一手小楷字字端庄,从笔锋的圆转回环就能看出每一次下笔前都经过深思熟虑。他不想再让父母担心,所以只说是去西南找一个人。而给沈衡留的信中,则隐约透露他此行和萧道鸾有关,万望兄长多多帮衬。他相信沈衡也不愿意让年老的父母平添忧虑,会替他多遮掩两句。
待到墨迹gān透,沈恪将留给父母的一封信压在砚台下,拿起要给沈衡的一封信,出了家门。
沈衡家中除了廊道,已经没了烛火摇曳之处,应当是都睡下了。
沈恪熟门熟路地摸进沈衡的书房,无人,正好将信放在桌上。他原想要不要顺道看望一下侄儿和侄女,但又怕将旁人惊醒,最后只轻轻推开沈俨屋子的窗户,朝黑黢黢的内里瞥了一眼。小胖子的呼声震天,想来是白日被他爹罚得累了,连沈恪朝里扔了个石子都没能把他惊醒过来。
沈恪摇了摇头,依着原路轻飘飘走了出去。
正是夜深,霜露渐重。
沈恪没想到自己难得怀着静候的心qíng停了下来,没过多久又要重新上路。难道他命中带煞,注定漂泊个不停?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习剑,。去找个街边摆摊的白胡子老道学上几卦算命本领,能骗些钱财养家糊口,也正好给自己驱驱邪养养福报。
他在西北与萧道鸾初逢是初秋,二人纠缠数月,在关中一同过了新年。年后分道扬镳,他回到东南家中一呆又是数月。如今算来,都有大半年了。两人相聚和分离的时间,竟然也差不多多。
等他这回去了西南,找到萧道鸾,两人会面之时,或许便是一年。
这样想来,竟然还有些甜蜜。
对着茫茫夜色,未知前程,沈恪若有所悟。尽管看不清去路,但他知道那必然都通往同一个去处。
萧道鸾的所在。
☆、第67章 敛骨[已修]
数月之前。关中。
棺材铺的伙计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要不要开口劝阻那位一意孤行的年轻人。他们是城中最好的一家棺材铺的伙计,见多了客人的种种怪癖,通常都只默声听从。毕竟付得起工钱的客人,非富即贵,万一惹恼了他们可担待不起。再说正月都没过,他们原本害怕沾了晦气,不愿接这趟活儿。可这位客人付了双倍的价钱,还许了他们一人一个敬香寺的平安符。这么阔气的客人,他们可不希望得罪了。
然而对方的举动又实在是自讨苦吃……
这趟活儿是迁坟。寻坟的事客人已经另聘了风水先生,金丝楠木棺也准备妥当,他们要做的就是将原来的棺材取出,抬到选好的新坟,替死者敛骨。
从城北乱葬岗到这风水宝地,一路上他们对年轻人和死者的关系有了诸多猜测。待到看到玄武石碑上书的称谓,更是确定这该是个混出头面的私生子替自己早逝的母亲迁坟。
诸如此般的事并不少见,他们就遇上过好几次。那些公子哥有的是为了扬眉吐气,在族人面前将欠了他们娘俩的风光大葬都讨回来,有的是为了后世福荫,指望迁了处好坟后子子孙孙都能过得顺遂,有的是真心孝顺,功成名就后为生母料理后事……其中不是没有人提出过要亲自为生母敛骨,但最后还是让伙计代了劳。
生前再和蔼可亲的慈母,死后也只是一具枯骨。若是年头久一些的,腐ròu都烂了个gāngān净净,孤零零一具白骨倒也不如何可怖。但若是下葬没多少日子,那般模样……真的能把个孝子活生生吓跑。
即便是他们,在最初入了这一行时,对着那些腐ròu和蛆虫,也极勉qiáng才能下得去手。
“这位公子……”看到年轻客人双手覆在了棺材盖上,一名模样憨厚些的伙计粗声道,“还是我们来吧。”
金丝楠木馆棺盖打开,内里布好了女子的殉葬品,首饰的成色都是上佳的,伙计们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一旁的薄木馆刚刚放下,棺盖上的湿土被风chuī了一路,正是半gān不gān。
他们gān惯了这活计,做起来自然会很快,从开馆、敛骨到再下葬,用不了一个时辰。但若是客人执意要亲自来,恐怕光是开馆就要费上不少工夫。就算这棺材下葬的时候匆匆忙忙,用了几根粗钉敲死,没有练过的巧劲儿一时间也起不出来。
年轻客人摇头拒绝,双手压在棺盖边缘,轻轻一推。
棺盖被推出数寸。
客人看似没怎么用力,整块棺盖被掀落在地,边缘比他们用了工具起的还要齐整。
伙计们暗道古怪,那粗钉好似都不见了。
推开棺盖后,年轻客人将一坛备好的净水持在左手,右手探入棺中。
一根白骨。
提心吊胆,时刻准备着顶上客人去gān本分活儿的伙计,好歹放下了些心。看那白骨上没什么沾带,想来死者去世多年,该化为尘土的早就化为尘土了。
年轻客人将净水瓶倾侧,洗净白骨,用huáng色绢布细细擦gān净了,放入金丝楠木棺中。
他的动作很轻,很快,比起棺材铺的伙计也不遑多让。但他的神qíng无比严肃,让人一望便知,他与死者绝不是钱货两清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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