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是个善良的人,非常希望周围的人好,但坐在这个位子上,他又不可避免地看到太多黑暗的事。为了平衡自己,他或许会给这些事罩上美好的外壳,对自己说谎说多了,渐渐地连本心也信以为真,对四周的凶险和图谋,竟然就视而不见了。
老猫跟他爹不一样,他看似随和,但脾xing硬朗,并没那么容易妥协。要他做了家主,很多人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蓝田越想,就越担忧。
汽车往山下飞驶,十分钟后,停在了马陶山修道院的门口。
第一次来这里时,是深夜,还是个大雾天,这老建筑就显出几分凶相。而现在,在晚霞中,这修道院静静地伫立在湖边,倒影微微晃dàng,竟然美得出尘。
蓝田却没心qíng欣赏,他快步走了进去。有个神职人员拦住了他。蓝田拿出证件,说是要见费南神父。神职人员礼貌地告诉他,费南神父不在院里,请他明天再过来。
蓝田也就罢了。他并不想见费南,他来修道院,是想去墓园看看。
他走出了拱圆形的门,沿着湖,走向墓碑群。
蓝田第一次见到老猫,就是在这墓碑群里。那时候老猫刚刚从一次“记忆清零”中醒过来,所以蓝田抱着一丝希望,心想老猫要是失忆了,说不定又会回到这里来,在他熟悉的墓碑上睡觉?
墓碑上什么人也没有。不止墓碑,玉兰树下,湖岸边的糙丛里、缓缓的糙坡上,哪儿都没有老猫的身影。
蓝田预料到这个qíng况,但还是受到了打击。他失去力气似地坐在了墓碑上,望向山下的海,蓝田只觉这世界大得可怕,他要怎么才能找到猫儿呢?
他的手指垂到墓碑上,轻轻地摸索着上面的刻痕。苗―以―qíng,这是老猫永恒的归属啊,终有一天,他会躺在这里面,与土地共存。
想到这里,蓝田突然脸上变色。他想到了一个荒诞的可能……
蓝田几乎是跳了起来,就去抬墓碑下的石板。他急不及待地想证实他的猜想是错的……
石板近期有被挪过的痕迹,底部沾上了土,泥迹斑斑的。蓝田心跳加速,全身却是冷的,他放下石板,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鼓起勇气往一米左右的深坑里照进去。
里面有东西。
蓝田把身子探进去,摸到了质地柔滑的布料。是衣服。
蓝田身体僵住了。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手指活动起来,探进了衣服里。衣服下面触感柔软,还是衣服。
蓝田深吸一口气,把里面的东西掏出来。一件又一件的,都是衣饰,有衬衫、裙子、袜子、短裤,无一例外,都沾上了血迹。
蓝田颤着手,把这些服饰铺开。最上面的裙子血迹新鲜,其他都都已经gān涸了。服饰也不是一个人所有,型号有大有小,但看上去都是女孩的所有品。
这些衣服,是在不同的时候,塞进这个墓xué里的。苗以qíng的墓xué。
从蓝田的位置,能闻到dòng里飘出来的血腥味。蓝田怀疑自己疯了,他以为这里面有尸体,结果比尸体还可怕――里面长年累月地积攒着不同人的血,充斥着一种让人绝望的死气。
怎么会这样?蓝田感到了真正的害怕。这害怕牵连出这些年来他压抑住的恐惧:黑乎乎的森林,没有光的房子,消失的妈妈,火海里的家人,一具具的尸体,冷酷的案件,杀人狂,苗以qíng。
在他脑子还没转动起来之前,他的双手就慌张地把衣服一股脑儿地塞回墓xué,让它们回到幽暗的地底。
他像逃亡般地离开了墓园,一路地往前跑。
晚霞在天空渲染出美丽的色彩,秋天的风温柔了起来,包裹着安宁静美的修道院。在那蜿蜒在湖边的小道上,只有蓝田奔跑的脚步声。
他在修道院边上停了下来。在之前发现女尸的糙丛里,现出了一角裙摆。蓝田吓了一大跳,闭起眼睛,说服自己那是幻象,等他再次睁开眼睛,那裙子就会消失的。
过了好一阵子,他张开眼睛。裙子……果然不见了。
湖面闪耀着日落之光。在墨绿色的糙丛上,慢慢地站起了一个人。她缓慢地转过头来,对蓝田笑了笑。
是阿游。原来她被送来了修道院。
她美丽的脸笼罩着夕阳的颜色,长发在风中飘扬,大大的眼睛里反she出变幻无方的湖光。蓝田看得呆了。这么好看的一个人,虽然有着跟老猫相似的轮廓,却比他要纯净、柔和得多。如果不是因为他认识阿游,他真的会以为她是湖水的jīng怪,或者是古老的魂魄。
阿游继续转过脸,猝不及防,蓝田看见了另一边头皮上的丑陋疤痕。
蓝田深受打击,他退后了两步,所有可怕的事物一起压向了他:伤疤、血衣、失踪的苗以qíng……
蓝天再也忍受不了,转身跑了起来,逃离修道院。
作者有话要说: 蓝田感到了真正的害怕。这害怕牵连出多年来他压抑的恐惧:黑乎乎的森林,没有光的房子,消失的妈妈,一具具的尸体,冷酷案件,杀人狂,苗以qíng。
☆、同谋
蓝田离开了马陶山,一路往前开去。他脑子里混乱一片,各种片段纠缠在一起,理不清前因后果。因为太骇然了,骇然到一个程度,蓝田已经没法相信刚刚见到的事qíng。不相信,所以心反而定了下来,脑子也麻木了。蓝田机械地开着车,等有知觉时,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米屯。
回米屯gān嘛呢?蓝田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想。
他就像一只被放出去的风筝,时间到了,cao纵的人玩够了,就卷起了线,把他随随便便地收了回来。
他犹如被拖着般,穿过了树林,走到了空地。
空地上挤满了人。灯泡点亮了,huáng光照在人的脸上。这些人的脸也是没有表qíng的,就像蓝田一样,因为经受过太多的遗弃、孤独和恐惧,而被掠夺了所有的表达。
他们也是被“cao纵者”拉着线,而回到米屯的吗?
有的人转过头来,看了蓝田一眼,又转回头去。他们围成了一个圆圈,沉默地看着中间的事物。
蓝田挤上前去,望向中央。他看见了火。
蓝田怕火,米屯的人都怕火,但被火光吸引,却是人的天xing。他们盯着火,挪不开目光。
看了一会儿,蓝田才突然发现,在火的边上,还有两个人。坐着的是华惜易,躺着的是华老太太。
却见华惜易站了起来,拿起身边的柴禾,点着了,直接扔到了老人的身上。老人身上大概是泼了汽油,一沾上火就熊熊燃烧起来。
蓝田大骇,阻止道:“华惜易,你在gān什么?!”
华惜易看到了蓝田,却没有什么表qíng,只是道:“她走了。两个小时前走的。”
蓝田愣了愣,随即心底一阵悲怆。华老太太也死了……而她死了,华惜易却不肯按照传统,给她一个正式的葬礼,宁愿一把火把她烧掉。她大半辈子都躲在破烂的房子里,卑微地活着,现在死了,却是热热烈烈的,在众目睽睽下变成灰烬。
华老太太衰老的躯体,就像gān枯的木柴,不一会儿她的肌ròu就在火里萎缩了。蓝田见火里的老太太蜷起了拳头,似乎正要努力抬起身来,但还是扛不住火的侵蚀,很快就变成了黑炭。一阵烧焦皮ròu的气味飘散开来,闻之作呕。那是肌ròu萎缩溶解时,造成的一种死者要坐起来的假象,但蓝田还是想:“她是有话要说吗?她想要把隐藏了半辈子的话,统统说出来,来为自己卑琐的半生辩解吗?
但现在谁也听不到她说什么、谁也不知道她想什么了。
――不,有一个人或许知道。蓝田想起,老太太昏倒之前,曾经跟齐闻谷说过话。
齐闻谷呢?蓝田举目四望,周围都是神qíng麻木的屯民,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却没有见到齐闻谷。
蓝田退出人群,走上了台阶。走了十几步,蓝田回头看向空地。
一圈圈的人,沉默地看着火在燃烧,看着人在死去,尸身在融化,但这又怎样呢?他们并没有因为这可怜的老太太而掉一滴眼泪,甚至皱一下眉头。这是多么刻骨铭心的一幕啊。正因为太刻骨铭心了,这几十年来,他居然记不起来。他那小男孩的心灵,无论见过多少惨死的尸体,都没法再去经受一遍这样的qíng景。
蓝田看着那缺了口的米字房屋、那些经年的生离死别,随即闭起了眼睛。
他知道“大鱼”是谁了。真相是如此简单,如此一目了然啊,明明就摆在他眼前、摆在他的记忆里,他却选择视而不见。因为他的视而不见,一件件的凶杀、惨案才会在这里发生。他不是在逃避,正好相反,说不定,他的内心深处也在盼望着杀戮,期待着更残忍、更冷酷的屠杀呢。
他跟凶手有着同样的心思,所以他也是同谋啊。
蓝田觉得他身上都是血腥味,那是从老猫墓xué里带出来的、像透明的膜般覆盖了他全身的气息。
风大了起来。在yīn影重重的台阶上,他仿佛看到了老猫的身影。老猫满身是血,拿着斧子,背对着他,走进顶上的黑暗里。他追随着这身影,爬上高高的台阶。
老猫走得很慢,蓝田也在他身后慢慢地跟着,他没有呼唤老猫,因为他知道老猫是不会回头的。蓝田见过很多杀人者,写过无数犯罪心理的论文,但他一直没法回答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为什么要杀人?在他的理xing里,杀人从来是成本最高的解决方式,因为这意味着严厉的刑罚、事后的害怕和悔恨、漫长得无法终结的赎罪。他用了许多理论去解释这些,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认为,人死了,就什么都挽救不了了,这分明就是一种毁灭自己的行为。
但现在他明白了,以一种无法书写、无法讲解的qíng感上的痛楚,他接近了问题的核心。
所以他没有说话,也不打算阻止老猫。
他们就这样爬了上去,在最后一个路灯处,老猫停了下来。
“他在犹豫呢,”蓝田想。
――他在犹豫,要不要转过头来,告诉蓝田,不要再跟着我了,你下山去吧。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赶蓝田走了,现在蓝田知道为什么:他从来没有讨厌过蓝田,正好相反,他希望蓝田远离米屯、远离他、远离这血腥的中心。他希望蓝田能忘掉一切,像一个普通孩子那样活下来。
但他没有转过头,而是拐进了小路。这么些年来,他已经习惯对蓝田冷着脸了,一下子放不下架子吧。
蓝田这么想着,又是想笑,又是心酸。
那身影离开了路灯,就变得孤独而苍老。花白的发梢裹上了一层光圈,在风里微微的晃动。此外,他的身子伟岸而坚定,蓝田在他的后面,又变回了小孩。蓝田不敢说话,也不敢阻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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